秋兰扶着苏悦下马车,脚刚沾地,便被明月楼的气派惊得眨了眨眼。
这明月楼果然不寻常。
三重飞檐翘起,比孔雀开屏还要张扬,檐角悬挂的鎏金铜铃随风摇曳,叮当作响。
楼前的朱漆牌楼高达五六丈,矗立在门口,像两座小塔,八盏描金红纱宫灯高悬其上,夺人眼目。
门口的石狮子,鬃毛雕刻得细腻,比起丞相府的庄严肃穆,这石狮子竟显得有些俏皮。
苏悦正想凑近摸一把,却被秋兰轻轻扯了扯袖子,低声提醒:“小姐,不可。”
她急忙收回手,端正身姿。
刚跨进门槛,香味扑面而来,响起了小二哥的吆喝:“几位姑娘里边请……”
“我的天。” 苏悦悄声感慨,“这也太香了吧。”
大堂里错落有致,热闹又规整。
东南角的歌台上,一个穿素色衣裙的姑娘抱着琵琶,指尖轻拨,悠悠的小调淌了出来。
“这地方还挺有格调,不是那种光靠花钱堆出来的俗艳。” 苏悦凑在秋兰耳边小声说道。
“格调?”
秋兰迟疑的问道,最近小姐老是会冒出一些新奇的说法,好些时候让她接不上话。
“就是很高雅的意思,小舅舅信里说是外面的说法。”
苏悦在心里,向她那素未谋面的小舅舅鞠了一躬,还好您老人家喜欢走南闯北,要不然,好些锅她真没法甩。
顺着螺钿镶嵌的梨花木楼梯往上走,楼梯扶手雕着缠枝纹,每一步台阶的边缘都打磨得光滑温润,踩上去悄无声息。
二楼三楼全是雅室。
门扉上挂着点心、菜肴、美酒的图案。
苏悦看得直乐。
这不就是古代版的菜单广告。
刚踏上三楼走廊,就听见一阵清甜的喊声冲过来:“悦儿,悦儿,这里这里,我在这儿呢。”
苏悦转头一看,几米外的雅室门口,一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穿淡粉色衣裙的少女正使劲挥手,面纱飘得乱飞,跟没戴一样。
“嘘嘘嘘,你小声点。” 苏悦赶紧小跑过去,“整栋楼都听见了。”
苏悦虽在训诫她,脸上却满是笑意。
没办法,这周静禾给她的第一印象实在是太好。
周静禾拉着她往雅室里走:“这不是看见你太高兴了嘛,快进来,我都点好你爱吃的了。”
“我刚吃早饭出来。”
“真羡慕你们家,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你这是好话?”
“嘻嘻嘻……”
对面的雕花窗内,一个正端着茶盏的年轻男子,手指顿了顿,茶盏悬在嘴边,没再往下送。
听见那声 “悦儿” 时,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低声喃道:“月儿?”
他快速起身来到窗边,目光穿过半开的窗棂,只来得及看见一抹淡绿色的衣角。
“主子。” 南风见他神色有异,低声请示,“属下去查查那两位小姐的身份?”
云珏稍稍定神,轻轻点头:“去吧。”
南风应声退下,心里却叹了口气,主子找那个叫月儿的姑娘,找了八年。
去年在邛州办差,暂停了一阵子,如今刚回京,又开始四处留意。
可月儿只是个小名,年纪约莫十八九岁。
这样的姑娘,在京城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找起来跟大海捞针一样。
廊外的风轻轻吹进窗内,带着楼下琵琶的余韵,也勾起了云珏心底的回忆。
那年他才十三岁,被追杀得走投无路,一个农家小女孩救了他。
他浑身是伤,心也冷得像冰。
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他甚至觉得自己不该活在这世上。
“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就在他快要被绝望吞掉的时候,小女孩凑到他床边,脸上还沾着泥印,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见他不说话,她也不气馁,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叫月儿,我娘生我时早产,大师说我十岁前得在乡下养着,不能有名字,不能见爹娘。我喜欢天上的月亮,就叫自己月儿,好不好听?”
渐渐地,他发现她会在院子里跟小鸟说话,或是蹲在地上与蚂蚁聊天。
更多的时候,她会跑出院子,他也不知她做什么去了,估计是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吧。
因为她每天回来,跟个泥猴子一样,手里就拿着那些东西。
“小哥哥,你看我挖的红薯,烤着吃可香了。”
“小哥哥,你别总躺着呀,外面的太阳可暖和了。”
“小哥哥,是不是有坏人要杀你?别怕,我来保护你。”
听着那句 “我来保护你”,他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
他看着小女孩认真的模样,第一次觉得,或许活着也不是那么糟糕。
他要是不好起来,那些追杀他的人找到这里,下一个死去的就是这个小女孩。
从那时起,他眼底的冰开始融化,渐渐有了光亮。
后来他伤好离开,本想等风声过了再回来找她,可等他再去那间小院,已经换了新主人,没人知道曾经有个叫月儿的小姑娘住在这里。
这些年,他走遍了大江南北,却再也没见过那个脸上沾着泥印、笑得像太阳一样的女孩。
“主子。” 南风的声音打断了云珏的回忆,“查清楚了,对面雅室的两位小姐,一位是礼部侍郎家的周静禾,另一位是丞相府的苏悦,只是……”
“只是什么?” 云珏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紧绷。
“苏小姐的悦,是心悦的悦,不是月亮的月。”南风低下头,声音放得更轻,“看来,不是您要找的人。”
云珏沉默了片刻,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声音恢复了平静:“知道了,回府。”
没有丝毫留恋,他起身往里面走,转身的瞬间,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失落,快得让人抓不住。
明月楼背靠的客栈角门处,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早已等候在那里。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间的喧嚣。
云珏坐在车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 ,又一次失望了。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那年的小院,那个叫月儿的小姑娘,会不会只是他在濒死之际做的一场梦?
可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伤疤,又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一切都是真的。
她到底去了哪里?
他暗下决心,纵是踏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个笑得眉眼弯弯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