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南历阳城的一切都在蒸蒸日上,新政如火如荼,玄甲军威日盛。
然而,萧煜的心头,始终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牵挂。
这牵挂并非源于宏图霸业,也非源于强敌环伺,而是来自北凉,来自那座风雪中破败小院里,那个可能还在翘首以盼的瘦小身影——福宝。
议事厅内,烛火摇曳。
萧煜处理完最后一卷关于新垦田亩分配的文书,揉了揉眉心,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北方的夜空。星子寥落,一如他离开北凉那个夜晚。
“公子,可是有心事?”苏十三娘心思细腻,察觉到萧煜眉宇间一闪而过的怅然,轻声问道。
她如今执掌监察司,威权日重,但在萧煜面前,依旧保持着最初的恭敬与关切。
萧煜沉默片刻,缓缓道:“十三娘,你可还记得,我离开北凉时,身边除了你们,还有一人。”
苏十三娘略一思索,恍然道:“公子说的是……那个小内侍,福宝?”
“是他。”萧煜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当时情势危急,前途未卜,我只能将他暂时留在那处院子里,嘱他看家,等待我回去接他。如今……怕是已过去大半年了。”
他想起了那个自小跟在身边,因为一点小事就吓得脸色发白,却又对他无比忠心的小太监。
流放北凉,境遇一落千丈,也只有福宝,从未想过离开,依旧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的起居,在那破院里种些青菜,想着法子给他弄点热汤。
自己当初留下他,是无奈,也是保护,怕他跟着自己颠沛流离,死于非命。
可如今自己在雍南初步站稳脚跟,却将他独自遗落在北凉那虎狼之地……
靖王猜忌未消,高拱的爪牙或许仍在搜寻自己的“余党”,福宝的处境,恐怕并不安全。
以他那怯懦的性子,这大半年,不知是如何熬过来的。
苏十三娘看着萧煜的神色,明白了他的担忧,柔声道:“公子勿忧。
北凉虽险,但那处院子位置偏僻,未必会引起太多注意。
福宝公公为人机敏,懂得藏拙,应当无碍。只是……长久下去,确非良策。”
萧煜眼神一定,已然有了决断:“不能让他再等下去了。”他看向苏十三娘,“影子目前可在北凉附近活动?”
“影子大人行踪不定,但北凉留有我们的人手,传递消息应当不难。”
“好。”萧煜取过一张便笺,提笔快速书写。他没有写太多,只寥寥数语,告知福宝自己安好,已在雍南立足,令其接信后,即刻随信使秘密南下,至历阳城汇合。
末尾,他画了一个只有他和福宝才懂的、代表平安的简单符号。
他将便笺封好,交给苏十三娘:“动用一条安全的线路,务必将此信亲手交到福宝手中。
派去接应的人,要绝对可靠,身手伶俐,确保将他平安带回。”
“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苏十三娘郑重接过信件,转身离去。
……
十余日后,北凉,那座位于偏僻巷尾、早已破败不堪的院落。
夜深人静,寒风呼啸着穿过破损的窗棂。福宝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身上盖着发硬破旧的棉被,听着外面野狗的吠叫,身子微微发抖。
这大半年,他靠着当初萧煜留下的一点银钱,以及自己偷偷在院里种菜、偶尔接些浆洗的零活,勉强维生。
他不敢随意出门,生怕给公子惹来麻烦,更怕听到任何关于公子的噩耗。
每一天,他都在清扫着落满灰尘的庭院,修补着漏风的窗户,仿佛公子只是暂时出门,很快就会回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恐惧和期盼是如何交织煎熬。
突然,院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轻微叩门声,极有规律。
福宝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心脏怦怦直跳。这个暗号……是公子离开前约定的!他连滚带爬地下了炕,蹑手蹑脚走到门后,压低声音,带着颤抖问:“谁……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陌生声音:“风雪夜归人,特来取藏于东墙第三块砖下的旧物。”
暗号对上了!福宝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手忙脚乱地搬开抵门的木棍,拉开了院门。
一名穿着普通皮袄、面容寻常、眼神却锐利的汉子闪身而入,迅速关上院门。“福宝公公?”汉子低声确认。
“是……是我!是公子让你来的吗?公子他还好吗?”福宝抓着汉子的衣袖,急切地问道,声音带着哭腔。
汉子点点头,从怀中取出那封密信:“主上安好,已在雍南历阳城立足。特命属下前来,接公公南下团聚。此地不宜久留,请公公立刻收拾一下,我们连夜出发。”
福宝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信笺上那熟悉的笔迹和末尾的平安符号,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他用力抹了把脸,哽咽道:“好!好!我……我没什么可收拾的,这就走,这就走!”
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怀里那枚公子小时候赏给他的、已经磨损得很厉害的玉佩,以及炕角那个装着公子几件旧衣的破包裹。
半刻钟后,两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北凉城的夜色之中,向着南方,疾行而去。
又过了大半个月,历阳城,都督府(原议事厅改建)后院。
萧煜正在书房内翻阅神工坊送来的最新弩机设计图,门外传来了老周略带欣喜的通报声:“公子,北凉的人回来了,福宝公公……到了!”
萧煜猛地抬起头,放下图纸,快步走出书房。
只见院中,风尘仆仆的信使身旁,站着一个穿着不合身粗布衣服、瘦小憔悴、面色苍白的身影,不是福宝又是谁?他比大半年前更瘦了,眼神怯怯的,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来到新环境的惶恐不安。
看到萧煜的瞬间,福宝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带着哭腔喊道:“殿下!奴才……奴才终于又见到您了!您……您真的还活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语无伦次,激动得浑身发抖。
萧煜心中也是一酸,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起。触手之处,只觉得对方臂膀瘦骨嶙峋。他温声道:“起来,福宝。受苦了。这里没有殿下,只有公子。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这里就是你的家。”
感受到萧煜手上传来的温度和话语中的关切,福宝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却不再是害怕,而是巨大的安心和喜悦。
他用力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看着福宝的模样,萧煜更加坚定了心中的信念。这天下,他要争,不仅要为母后正名,为自己争一口气,也要让这些始终追随自己、对自己不离不弃的人,不再担惊受怕,能有一个安稳的归宿。
北凉旧仆的归来,仿佛填补了萧煜心中最后一块柔软的拼图。
潜龙的征程,在拥有了更坚实基业的同时,也背负起了更多具体而微的守护之责。
前路依旧漫长,但身边汇聚的人与情,将是他披荆斩棘的又一重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