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鸣水晶阵列的低沉和声在空旷的厅堂里盘旋,像是来自远古的叹息。林晚站在池边,感觉紧绷的神经在这持续的嗡鸣中慢慢松缓下来,连身上的伤痛都似乎被这柔和的声音抚平了些许。
萧衍的变化最明显。他被平放在池边干燥的金属板上,眉心那一直闪烁不定的浑浊疤痕,在这里变得异常稳定。光芒不再激烈搏斗,而是缓慢地、有节奏地明暗交替,仿佛跟着阵列的韵律在呼吸。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呼吸变得又深又长,嘴角甚至微微放松,像是终于陷入了安宁的沉眠。
面具人半跪在旁边,用腕部装置仔细扫描着,眉头却没松开。“他体内的能量乱流稳下来了,比之前安静了大概两成。”他转头看向林晚,眼神依旧严肃,“但这只是沾了这里环境的光。要是我们离开,或者不小心惊动了什么,恐怕又会回到老样子。”
他站起身,走到那些断裂的水晶棱柱旁,伸手摸了摸其中一根还算完好的。柱子冰凉光滑,里面乳白色的光流温暖又纯净。“这些东西……跟净蚀之刃的碎片、还有阿尔法节点那些柱子有点像,但更老,感觉更……自然。像是把地脉的力量抽出来,又用特别的办法给凝固了。”
他走回林晚身边:“守泉人的笔记说,要‘纯净地脉之息’或者‘强韧的契约回响’才能把这阵列唤醒。你的契约都快断了,我这堆破烂也弄不出地脉的气息。咱们拿什么来‘唤醒’它?”
林晚也看着那些发光的水晶。她能感觉到,这些水晶散发的能量,和她身体里那点残存的源血、和萧衍眉心里属于“龙骸”的那部分力量,甚至和那丝若有若无的地脉联系,都有种隐约的亲缘感。就像小溪和大海,虽然差得远,底子里是一样的水。
“也许……”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一个念头慢慢清晰起来,“咱们不用去‘造’什么。我们自己……就是‘钥匙’的一部分,也是‘契约’剩下的渣子。守泉人说,钥匙碎了,路才开始。是不是说,唤醒阵列的关键,不在力量够不够完整,而在……这些‘碎片’是不是对得上号,还有咱们有没有那个‘心思’把它亮出来?”
她走回萧衍身边,把手轻轻按在他眉心的疤痕上。这次没想引导什么,只是静静感受。疤痕底下,那股混乱的力量在阵列和声的安抚下显得温顺多了,像被捋顺了毛的猛兽。她能分辨出里面几股不同的“味道”:属于萧衍自己的、微弱却死扛着的银白;属于“龙骸”的、苍茫威严的暗金;属于“观察者”的、冷冰冰带着规矩感的幽蓝;还有“蚀”留下的、又脏又暴的暗红锈色……它们还在一个锅里搅和,但不再互相撕咬了。
她又拿出隐峰的日志,贴在胸口。徽记安安静静的,但拿在手里,能感觉到一种沉稳的、仿佛和这塔里老东西心跳合拍的脉动。
最后,她闭上眼睛,去抓身体里那丝几乎感觉不到的地脉联系。在阿尔法节点被“种子”的力量浸润过后,这联系好像活泛了一丁点,现在被阵列的和声一催,她竟然真的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清楚楚的“脉动”——不是来自N7前哨那条特定的龙脉,而是更宏大、更根本,好像从脚底下整片大地深处某个沉睡意识传来的……一次悠长的“呼气”。
三样东西:萧衍身体里作为“钥匙”核心的混乱碎片,隐峰留下的代表“路子”和“许可”的日志,她自己这个还剩点“契约”影子和“源血”的破烂身子。
“我想……把这三样东西,一块儿接上。”林晚睁开眼,看着面具人说,“用我的精神头儿和这点源血当线,把萧衍印记里的‘碎片信号’、日志的‘许可信号’,还有我刚摸着的那点地脉‘契约回响’,一起……‘塞’给阵列。不是硬要叫醒它,是……像把几把缺齿的钥匙插进锁眼,让阵列自己‘认认’,看它‘应不应’。”
这想法比之前哪一次都复杂,也更悬。要求林晚在累得快散架的时候,同时伺候三股不同脾气的能量,稍不留神,就可能全盘垮掉。
面具人沉默地看看她,又看看周围发光的水晶和地上那些早就化成骨头架子的老研究员。净火的时间在嘀嗒走,外面的“眼睛”可能正重新调准瞄准镜。退路没了,前头是黑窟窿。
“要我干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很平。
“帮我按着萧衍,别让他被能量带得乱动伤着。”林晚说,“然后……盯紧了。守泉人提醒的‘污染回响’和‘更深处的听主儿’,天晓得会怎么冒出来。”
面具人点点头,走到萧衍边上,用没伤的那边身子稳住他,另一只手攥紧了武器,眼睛跟探照灯似的扫着厅堂每个黑角落和塌下来的金属缝。
林晚深吸一口气,在萧衍旁边盘腿坐下。把日志摊开放腿上,徽记朝上。左手轻轻盖住萧衍眉心的疤,右手按在自己心口——那是源血转悠的中心,也是那丝地脉联系勉强挂着的地方。
她闭上眼睛,清空脑子。
第一步,连上萧衍的印记。她不再抗拒或引导那片乱七八糟的力量,而是像开了条小缝,让自己的感知小心翼翼“沉”进那片花里胡哨又危险的混沌海。她“看”到了那些颜色的来处,感觉到了它们的“脾气”:银白的死扛和难受,暗金的威风与火气,幽蓝的冰冷和认死理,暗红锈色的贪和暴……她不评判,只是“摆出来”,把自己当成个“通道”信号,跟它们缠在一块儿。
第二步,连上隐峰的日志。她把精神集中在腿上日志徽记传来的那股冷静、有章法、带着明确指向的波动上。这股波动像条稳当的基线,和萧衍印记里的混乱对比鲜明,却又怪能处得来。她引着这股“许可”的波动,也汇进自己搭的“通道”里。
第三步,也是最难的一步——抓住并放大那丝地脉的“契约回响”。她把所有心神都沉进身体最深处,像在漆黑夜里听一根蜘蛛丝的抖。阵列的和声好像帮了忙,那有节奏的嗡鸣像海浪拍打她的感知,让她更容易抓住那丝同频的、来自地底深处的微弱脉动。她把自己那点残存的源血之力,化成最轻的呼唤,去“碰”那丝脉动,试着把这份微弱的“回响”,也牵进连接萧衍印记和隐峰日志的“通道”里。
这活儿太精细,太耗神。林晚脑门很快冒出一层细汗,身子微微打颤,脸白得像纸。她能感觉到自己精神的堤坝正扛着巨大压力,那三条“河”脾气各异,硬让它们在“她”这条窄水道里并着走、汇合,随时可能把她那点脆弱的意识冲垮。
但慢慢地,变化来了。
腿上的隐峰日志,徽记开始散发稳定柔和的蓝白光,不刺眼,却有种说不出的郑重。萧衍眉心的疤,那慢慢明暗交替的光,节奏开始跟阵列的和声对上拍,而且,那些乱糟糟的颜色在光里好像排得更齐整了,慢慢转着,隐隐形成一个复杂古旧的符文影子。而林晚自己,按在心口的手掌下,皮肤微微发烫,一丝极淡薄、却特别干净的土黄微光,混着源血的淡金色,透出皮肉,和另外两股光搅在了一起。
三股光——蓝白的规矩,花哨的碎片,土黄的契约——以林晚的身体和精神当枢纽,开始慢慢打转、交织,最后凝成一道细细亮亮的三色光柱,从她身上升起,灌进了面前最近那根完好的水晶棱柱!
“嗡——!!!”
整个共鸣水晶阵列的和声,猛地拔高了一个调!不再低沉的叹息,倒像睡熟的人被轻轻弄醒时的一声长哼!所有还完好的棱柱里头,光流明显跑快了,亮了不少!连地上摔碎的水晶渣子,都开始微微哆嗦,发出细碎的共鸣声!
厅堂中央池子里的水,没风也自个儿荡起了圈圈涟漪!
成了?阵列被“叫醒”了?
可林晚的感觉不是这样。她没觉得有庞大的力量爆出来或被引走,反而觉得,自己灌进去的那道三色光柱,像是……一滴水落进了大海。阵列“接住”了信号,正用它那庞大的身子和复杂的结构,对这信号“琢磨”和“放大”。
她好像“听”到了更多的“动静”。
那不再是单纯的和声,变成了无数细碎、模糊、叠在一块儿的“低语”。有的像研究员的讨论(“地脉第三谐波不对头……”“能量纯度到顶了……”“倾听者状态稳当……”),有的像记录仪冷冰冰的念叨(“纪元89年,第七次深度共鸣实验……”“检测到未知深层意识扰动……”“建议降功率……”),更多的,是塞满了痛苦、害怕、绝望的嘶喊和胡话(“不!它听见了!”“关掉!快关阵列!”“它在瞅我!它在……回话?!”“污染……从水晶里渗出来了!”“救命啊……”)。
这些声音是从过去飘来的,是这座塔塌掉那天最后的“回响”!是守泉人警告的“污染回响”!
林晚觉得脑袋要炸了,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和情绪像洪水冲进意识。她死咬着牙,拼命撑着那脆弱的三角连接,不让自己被这吓人的“回响”吞没。她知道,必须撑住,阵列在“琢磨”他们的信号,也许……答案就在这堆乱糟糟的回响后头!
面具人也觉出不对了,那些骨头架子在幽蓝的水晶光里,投下的影子好像……扭得更厉害了?他攥紧武器,眼珠子瞪得溜圆。
就在林晚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那些混乱痛苦的“回响”突然像退潮一样散了。一个更清楚、更稳当、满是疲倦和伤心的男人声音,压过了所有杂音,直接在她脑子里响起来——不是通过耳朵,是意识直接搭上了话:
【“后来的人啊……你们带来了破钥匙,没剩多少的契约,还有……一团乱的‘锁’。”】
【“我是‘倾听塔’最后管事的,凯恩。这是我的一点意识……在阵列核心里留下的最后念想。”】
【“时候不多了,阵列剩下的劲儿只够放这一小段‘旧影’。”】
随着这声音,林晚“看见”了画面——不是用眼睛,是直接投进意识里的景象:
一个穿着老式“方舟”研究服、头发花白、脸带倦容但眼神透亮的老头(凯恩),站在完整无缺、所有棱柱都亮堂堂的阵列控制台前。他的同事们忙忙碌碌,眼里有光。阵列的和声又大又和,通过复杂的传导系统,和脚底下的大地深处连着。
【“我们成了,又败了。”】凯恩的声音苦得厉害,【“我们真‘听’到了地脉深处的声音——那不是没知觉的能量流,是某种又老又大、睡着了的大家伙的‘梦话’。我们试着跟它立‘契约’,不是使唤它,是求它分点力量,稳住咱们这新搭的窝。”】
画面变了:阵列的光开始不稳,和声里掺进了刺耳的杂音。研究员们慌了神。水晶棱柱里纯净的光流中,开始渗进一丝丝暗红色的、像血管似的脏东西。
【“可我们小看了地脉自个儿受的伤,也小看了‘它’的灵性。我们‘听’的这个动作,就像在睡死的巨兽耳朵边叨叨,是可能得着回话,但也可能……把它噩梦里的吓人东西给闹醒。”】凯恩的声音抖了起来,【“我们引来的不光是干净的地脉力气……还有更深的、跟着大灾变沉进地底、和地脉的伤缠在一块儿的……‘怨气’和‘疯劲’。我们管它叫‘蚀’的老根。它顺着我们‘契约’的道,反着污染了阵列,污染了研究员,开始往外漫……”】
画面成了地狱:暗红的锈蚀从水晶里爆开,吞掉研究员,啃噬金属。塔里警报叫得惨,人们哭喊着乱跑。巨大的爆炸声和结构断裂的动静。
【“塔倒了。我们封死了最深层的连接,把自己搭进去,把污染大半困在塔基底下。‘隐峰’带走了一些没脏的核心数据和样本(后来的‘种子’和净蚀者手艺),又建了阿尔法节点当最后的挡板和了望台。”】凯恩的影子开始变淡,【“可我们没全切断联系。‘蚀’像有命的瘟病,在地下慢腾腾地散,找新的‘口子’。而被我们闹醒的、地脉深处那个‘吓人东西’……它只是翻了个身,瞥了一眼,没真醒。可它这‘一瞥’本身,就是污染。”】
他的影子好像能穿透时空看到林晚的意识:【“你们带来的‘锁’(萧衍),他身子里不只有‘蚀’,还有另一股冰凉的‘规矩’劲儿,还有……龙脉的碎渣。这很悬,可说不定……也是个机会。”】
【“地脉那‘老家伙’讨厌‘蚀’,因为这玩意儿像蛆虫啃它身子;它也提防‘规矩’,因为那冷冰冰的条条框框想盖住一切,连它自个儿也不放过。可它对同根的‘龙脉’劲儿,还有真心实意的‘契约’请求,可能……还留着那么一丝半点的‘好脸’或者‘好奇’。”】
【“要是你们能弄干净‘锁’身子里‘蚀’和‘规矩’的乱子,稳住‘龙脉’碎渣,再捧着真‘契约’的心去‘听’……兴许,能得着一次搭话的机会。哪怕就一下子。”】
【“阵列最里头,有块没被污染的‘核心共鸣水晶’。它是这塔最开始跟地脉连上的‘基石头’。我的念想就在里头。用你们那‘破钥匙’和‘剩契约’混一块儿的信号去点它,它能帮你们的‘话’……传得更深,更真。可也可能……让那‘一瞥’瞅得更直接。”】
【“选哪条,还在你们。”】
凯恩的影子跟声音全散了。阵列的和声又回到了那种低沉平缓的调子,好像刚才全是幻觉。
但林晚知道,那不是幻觉。那是这座塔最后看门人留下的、顶要紧的信儿!
弄干净萧衍身子里“蚀”和“规矩”,稳住龙脉碎渣,捧着契约的心去听……核心共鸣水晶……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还撑着三角连接,只是脸白得吓人,快虚脱了。面具人正紧张地盯着她。
“我……‘看见’也‘听着’了……”她喘着气,用最简单的话把凯恩的信儿倒给了面具人。
面具人听完,闷了半天。“弄干净‘蚀’和‘规矩’……咱们连净蚀之刃都没了。稳住龙脉碎渣……也许能靠阵列的和声场慢慢养,可咱们没那工夫。至于契约的心……”他看向林晚,“只有你能成。”
“核心共鸣水晶……在哪儿?”林晚问。
面具人指着阵列正中央、池子最深处。那儿,在几根倒下来的大棱柱残骸挡着的地方,隐约能看见一块个头稍小、但通体透亮没杂色、里头流着七彩霞光的锥形水晶,静静躺在水底。它周围的水都显得更清,能量波动也格外干净温和。
“看来,那就是目标。”面具人说,“可怎么拿?怎么点?凯恩只说用混一块儿的信号……”
他话没说完,一直昏着的萧衍,忽然又出声了。这回,他眼睛还闭着,可声音特别清楚、平稳,甚至带了点从没有过的、好像看明白了什么的透彻劲儿:
“不用……拿。”
“我……就是‘桥’。”
“阵列……已经在我……里面了。”
随着他的话,他眉心那稳稳转着的花哨符文影子,突然从他皮肉上脱开,慢慢飘起来,悬在他脑门上方!那符文悠悠地转,光跟着流,渐渐和整个大厅共鸣阵列的和声对上了拍!
而在符文正中间,一点特别干净、亮得晃眼的七彩光,正变得越来越亮——那光的模样,跟水底那块“核心共鸣水晶”,一模一样!
萧衍的身子,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和这座塌了的“倾听塔”、和这片剩下的共鸣阵列,搭上了某种深层的、比皮肉连着更结实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