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官道上蒸腾着暑气,赵匡胤粗布短褐早已被汗水浸透,后背黏糊糊贴着湿漉漉的包袱皮。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盐水,咸涩的刺激让眼眶发红——这是三日来第三次涉水过河,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灌进靴筒,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物。韩令坤帮他重新捆扎散开的行李,动作熟练得像打理自家田垄里的麦捆。
“过了前面山口就是邺都地界。”石守信指着远处起伏的丘陵,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们刻意避开大道,专挑人迹罕至的山路跋涉,沿途靠野果充饥,夜间宿在废弃的土地庙。赵匡胤摸出怀里干硬的面饼掰成三块,饼屑簌簌落在磨破的衣襟上,混着汗渍结成暗褐色的斑块。
邺都城墙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正是申时三刻。夕阳将雉堞染成血色,守城士卒的铠甲反射着刺目白光。赵匡胤望着高耸的城门洞,喉结滚动咽下最后一口唾沫。城门口贴着张新刷的告示,墨迹未干的“招募骁勇”四个字被晚风掀起一角,猎猎作响似在召唤饥渴的猛兽。
“站住!何人进城?”横戟卫士的长矛拦住去路,矛尖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赵匡胤挺直脊梁上前半步,晒得黝黑的脸庞棱角分明:“在下赵九,携友人投军效命。”说话间目光扫过城墙垛口,那里站着个穿锁子甲的百夫长,正居高临下审视他们。
登记造册时,文书吏员潦草写下三人姓名。赵匡胤注意到自己名字旁标注着“壮丁”二字,笔锋凌厉几乎划破纸背。韩令坤凑过来嘀咕:“怎么不算良家子?”他摇摇头,指尖抚过腰间暗藏的短刀——那还是离家前夜父亲塞给他的防身利器,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绸。
新兵营设在城郊校场,上千名青壮挤在临时搭起的木棚里。赵匡胤领到一套半旧皮甲,铜钉缺失处露出内衬的粗麻布。同伍的汉子们打量这个沉默的新兵,有人嗤笑着踢翻他的木盆,浑浊的水溅湿了刚领的棉被。他蹲下身慢慢收拾,手指触到盆底刻着模糊的“河阳”字样,该是哪个阵亡士兵留下的遗物。
晨操集合的鼓声惊醒了满地鼾声。赵匡胤跟着队伍跑到演武场时,朝阳刚爬上将台旗杆。主将郭威尚未露面,旗下站着位独眼参军,狮吼般的声音震得新兵们膝盖发软:“今日考核弓马,末位者削去口粮!”人群顿时骚动,几个瘦弱少年脸色煞白。
靶场柳树上挂着十枚铜钱,百步外画着白色标线。赵匡胤握紧榆木弓,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昨夜他偷偷加练到月上中天,磨破了三支箭羽才找到合适的力度。屏息凝神之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转头看见匹枣红战马疾驰而过,马上骑士披着猩红大氅,银盔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
“开始!”独眼参军挥动令旗的刹那,赵匡胤松弦发矢。羽箭破空之声引得众人侧目,那枚铜钱应声落地,箭头深深没入树干。围观的老卒们发出低呼,有人悄悄竖起拇指。第二箭依旧精准命中,直到第三箭射落最后一枚铜钱,整个校场陷入诡异的寂静。
“好箭法!”洪钟般的声音从将台上传来。郭威扶着剑履缓步而下,铁护腕随着步伐叮当作响。他绕着赵匡胤走了一圈,突然伸手扯开他的衣领,看到锁骨处尚未愈合的箭伤,浓眉一挑:“昨日才受的伤?这般急着建功立业?”
赵匡胤笔直站立,目光平视这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岂能贪生怕死?”话音未落,郭威突然拔剑出鞘,寒光在他脖颈前停住。千钧一发之际,赵匡胤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出半步,胸膛迎向剑尖。
“有点意思。”郭威收剑归鞘,大笑震得落叶纷飞,“从今日起,你入本将军亲兵队。”周围的惊叹声中,赵匡胤看见韩令坤和石守信也被选入亲兵行列,两人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他们不知道,这场看似偶然的选拔,实则是郭威故意为之——自赵匡胤踏入校场那一刻,他就注意到这个少年眼中燃烧的火焰。
深夜巡哨时,赵匡胤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战争机器运转的脉搏。亲兵营驻扎在主帅大帐左侧,能清晰听见帐内传来的军报声。他负责巡视粮草库,借着月光检查封存印记,突然发现某堆粟米袋底部渗出异样粉末。用手指蘸取少许放在鼻端,刺鼻的气味让他瞳孔骤缩——竟是剧毒砒霜。
次日清晨,赵匡胤装作无意间撞倒水桶,泼湿了可疑的粮袋。趁人不注意时,他将证据藏在靴筒里,趁着早操间隙溜进中军帐。郭威正在研究地图,听他说完事情经过,捏碎手中的茶盏,瓷片深深嵌入桌面:“好个胆大包天的鼠辈!传我军令,即刻封锁粮仓彻查!”
午时三刻,两个鬼鬼祟祟的小卒被按跪在校场中央。郭威亲临审问,还没用刑就吓得招供:原来是敌军细作企图毒害汉军主将。赵匡胤站在人群前列,看着刽子手举起钢刀,突然意识到这不再是街头斗殴,每一次出手都关乎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秋雨连绵的日子里,北疆传来急报。郭威下令全军开拔,辎重车辆碾过的泥泞道路上,新兵们的抱怨声此起彼伏。赵匡胤却精神抖擞,这是他第一次参与正规军事行动。行军途中,他主动承担起侦察任务,带着几个机灵的士兵攀上山崖,用树枝绑成简易望远镜观察敌情。
抵达前线当日,斥候回报契丹游骑正在附近骚扰村落。郭威召集诸将商议对策,多数将领主张固守营寨,唯有赵匡胤起身请战:“末将愿率五百轻骑突袭敌营,定叫胡虏有来无回!”年轻的嗓音响彻大帐,惊飞了梁上的燕子。
黎明前的黑暗最适合隐蔽行动。赵匡胤带领精锐绕开正面防线,摸着黑摸到契丹营地后方。他模仿狼嚎吹响竹哨,惊得敌营马匹嘶鸣躁动。待到火把通明时,五百汉军如离弦之箭冲入敌阵。赵匡胤挥舞长矛冲在最前,矛尖挑起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敌人,热血喷溅在他冷峻的脸上。
这一仗斩首三百级,缴获战马器械无数。郭威看着浑身浴血前来复命的年轻将领,扔给他一块令牌:“明日随本将军攻打幽州,你要第一个登上城墙!”赵匡胤接过沉甸甸的先锋令,指甲掐进掌心渗出鲜血——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时代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