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思平策马行至点苍山下时，正值暮春时节。漫山遍野的杜鹃开得恣意，殷红花瓣被山风卷着掠过青石板驿道，在他褪色的衣襟前簌簌落下。远处峰峦叠嶂隐在云海之中，偶露峥嵘怪石，恍若巨龙鳞甲浮沉于银涛之间。他勒住缰绳仰视良久，忽觉胸中块垒随山间雾气消散些许——这巍峨矗立的点苍山，恰似天地造化铸就的天然道场。
山腰间飘来若有若无的丝竹之声，段思平循声辨向，寻着蜿蜒樵径向上攀援。愈往上走草木愈发清幽，松针间漏下的光斑印着苔痕斑驳的石阶。转过七十二道弯后，眼前豁然开朗：云梯尽头竟藏着座竹篱茅舍，檐角悬着的铜铃随风轻叩，与涧底潺潺水声相和成韵。院中石桌旁端坐着位白须垂胸的老道人，正执黑子落在白玉棋盘上，落子声清脆如泉滴石笋。
“段施主别来无恙？”老道人未抬眼便道破来者身份，枯枝般的手指捏着枚莹润棋子微微颤动。段思平心中剧震——此人正是二十年前与他论剑三日三夜不分胜负的通明禅师，当年法师身着赭黄袈裟主持崇圣寺法会，而今却蓄发戴冠作道士打扮。只见他面前棋枰纵横十九道，黑白双龙绞杀正酣，分明是自己昔年与他对弈未终的那局残谱。
段思平解下佩剑横置阶前，行礼道：“晚辈冒昧叨扰清修，还望大师见谅。”通明禅师抚须而笑，袖中拂尘轻扫，石凳上便多了个蒲团。段思平席地而坐，见对方已将白子落入天元之位，登时心头大震：当年自己执黑先行，至此形成三劫连环之势，怎料法师竟以星位破局。
“贫道早算准施主今日必至。”通明禅师拈起一枚黑子把玩，浑浊眸中精光乍现，“自你禅位消息传至南诏，此山飞鸟尽惊，可知世间再无比‘破碎虚空’更诱人的魔障。”说话间指尖突然发力，手中棋子应声化为齑粉，细碎石末随风散入花丛。
段思平脊背沁出冷汗，这才察觉整座庭院布满玄机：看似随意摆放的盆景假山暗合八卦方位，墙角药碾转动节奏暗合呼吸吐纳之法。他想起昨夜遇袭时使出的轻功，虽避过致命一击，却始终摆脱不了黑煞明王的气息锁定，此刻方知差距所在。
“敢问大师，武道终极当真可破虚空？”段思平语音发颤，这个问题折磨他整整半年。自从在嵩山遗迹感受到那缕空间涟漪，每当运功冲穴至任督二脉交汇处，总觉有层无形屏障横亘在前，仿佛天地不许凡人窥伺仙界。
通明禅师起身踱步，宽大道袍扫过满地落英。他引着段尘来到崖边云台，此处视野开阔，可见百里外的洱海泛起粼粼波光。“你看这苍山积雪千年不化，可曾见过雪花坠地？”老道人伸手承接飘落的雪片，晶莹晶体刚触掌心便化作水渍，“所谓破碎虚空，不过是勘破生死界限时的刹那顿悟。”
段思平凝视着掌纹间残留的水痕，忽然想起太子幼时抓周，小家伙舍弃金银玉器，偏偏抓住他腰间悬挂的短笛。那时众人皆赞皇孙聪慧，独他看出孩子眼中对自由的向往。如今想来，自己何尝不是被困在“帝王”名号里的提线木偶？
“施主且看。”通明禅师扬手撒出一把松籽，褐色颗粒落入云雾弥漫的深渊。不多时，峭壁凸起处竟钻出嫩绿新芽，根系顺着岩缝顽强生长。“草木尚知向阳而生，何况万物之灵的人？”老者转身意味深长道，“你执着追寻的答案，或许不在天涯海角，而在每日吐纳的空气里。”
段思平恍然大悟，正要拜谢，忽听林间传来异响。十余丈外的密林中惊起群鸦，扑棱棱翅膀声惊断寂静。通明禅师神色骤变，抓起案头古琴拨动宫商之弦。音波所及之处，树叶无风自动，显出数道鬼祟人影。
“来得倒快！”老道人冷笑一声，衣袖鼓荡间已有真气流转。段思平按刀起身，这才发现来者足踏落叶却不发丝毫声响，显然是顶尖高手。当先一人黑巾蒙面，手中判官笔直指段思平咽喉，身后跟着七八个同样装扮的杀手，目光阴鸷如毒蛇盯猎物。
“慕容家的‘参合指’果然名不虚传。”通明禅师抚须长叹，认出为首者所用的正是姑苏慕容氏秘传绝技。段思平瞳孔收缩——这些人能在重兵把守的皇宫来去自如，今日竟追到点苍山来，可见慕容龙城誓要斩草除根。
黑巾客首领不做答话，判官笔化作点点寒星刺出。段思平急退三步，脚下踩着北斗七星方位，正是通明禅师方才布置的阵法。谁知对手早有防备，后续几人呈扇形包抄，招式配合默契无间，显然经过千百次演练。
通明禅师并指如剑划地成圈，泥土应声隆起形成矮墙。段尘借着土墙掩护运转真气，突然发现敌人攻势虽猛，却始终留着向西北方的生门。他眼角瞥见老道人站在屋檐阴影中暗暗摇头，顿时明白这是对自己的考验。
“来的好！”段思平暴喝一声，弃刀用掌，一阳指力道全然迸发。金色气劲撞上判官笔激起漫天木屑，趁乱滚向生门方向。身后传来金铁交鸣之声，却是通明禅师祭出随身多年的降魔杵，与追兵战作一团。
段思平跌跌撞撞冲进密林，背后传来老道人悠远的声音：“记住，真正的牢笼不在外界！”他不敢停留，施展轻功穿梭树影之间。跑了半个时辰，前方出现条湍急山溪，对岸系着条破旧竹筏。正当他要涉水而过时，脚下碎石突然松动，整个人坠入刺骨寒流。
冰冷河水灌入口鼻的瞬间，段思平福至心灵，竟在水中摆出胎息姿势。他屏息凝神观察水流走向，发现水下暗藏着条通往下游的暗渠。就在这时，上游传来密集马蹄声，慕容氏追兵已然逼近。段思平咬牙钻进暗渠，任由湍流裹挟着身体急速下坠，耳畔响起通明禅师最后的箴言：“欲破虚空，先葬自我。”
不知过了多久，段思平从腥臭淤泥中爬出，发现自己身处片陌生山谷。月光穿过藤蔓缝隙洒在身上，照着怀中紧抱的羊皮卷轴——那是通明禅师趁乱塞给他的，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梵文咒语和星象图谱。他抹去脸上泥浆，忽然看见卷轴末端用朱砂画着幅简易地图，标注着中原某处的坐标，旁边潦草写着四个字：“由此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