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思平踩着晨露未干的青石板路踏入苗疆腹地时,浓雾正从澜沧江面蒸腾而起。两岸峭壁上悬挂的青铜牛铃随风轻颤,叮咚声惊起林间栖息的太阳鸟,羽翼掠过湿漉漉的芭蕉叶,抖落一串晶亮的水珠。他裹紧靛蓝蜡染的苗锦披风,这还是昨日救下的苗女阿萝执意相赠的衣裳,衣摆绣着百蝶穿花的纹样,此刻被雾气浸得颜色愈发深沉。
转过最后一道山坳,眼前豁然开朗。依山而建的吊脚楼错落有致,木柱上雕刻的蝴蝶妈妈神像披着经年累月的青苔。广场中央矗立着棵需三人合抱的古枫树,虬结的根系间燃着不灭的圣火,火光将人群投射在崖壁上的影子拉得扭曲悠长。段思平刚靠近寨门,便听得震天鼓响,数十名头戴银冠的汉子手持长矛列阵相迎,矛尖指着他的咽喉却迟迟不发。
“外来者为何带着伤药气味?”为首的长老皱纹里嵌着朱砂粉末,腰间悬着装满毒蛛的竹筒。段思平还未答话,人群中忽然走出位身着鸦血法袍的老妪,枯瘦的手杖顶端嵌着颗泛绿的翡翠骷髅。她浑浊的眼珠盯着段思平腰间玉佩,发出夜枭般的笑声:“原来是个会救人性命的傻子。”
话音未落,几个赤膊孩童捧着陶碗挤到跟前,碗中清水泛起诡异的泡沫。段思平鼻翼翕动,嗅到若有若无的腥甜味道,正是昨夜阿萝伤口渗出的血水中混杂的剧毒气息。他想起五日前那场暴雨夜,正是用自制的三七药粉止住了少女心口涌出的黑血,当时还以为是失血过多导致的异状,如今想来竟是中了苗疆特有的“三日断肠散”。
“敢问可是蝶母神庙的大祭司?”段思平拱手行礼,袖口露出腕间缠绕的麻绳——这是苗人辨识友人的标记。老妪拐杖重重顿地,地面青砖应声裂开细缝,钻出几条通体透明的蜈蚣。“汉人向来只会带来瘟疫与铁蹄。”她沙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刀刃,“你若想活命,便替我解答个难题。”
段思平随她步入阴暗的祭祀洞窟,岩壁上绘满色彩斑斓的创世壁画。火把照亮中央石台上摆放的青铜鼎,鼎内沸腾的液体翻滚着紫黑色气泡,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大祭司指尖蘸取鼎中汁液,在石板画出蜿蜒的蛇形符号:“昨日有外乡商队经过,三十二人全部化作脓血。你能找出凶手是谁?”
段思平俯身察看鼎底残留的沉淀物,发现细小的金色鳞片混在泥沙之中。他拈起一片置于掌心,真气运转间感知到微弱的生命波动。“这不是寻常蛊毒。”他抬头望向洞顶倒挂的蝙蝠群,“真正的毒药藏在这些吸血蝠的爪牙间。”话音未落,几只蝙蝠突然振翅扑来,翅膜在阳光下透出金属光泽。
大祭司猛地举起骨笛,尖锐的哨音令蝙蝠群在空中凝滞。段思平趁机抓取飘落的蝙蝠羽毛,只见羽轴处附着针尖大小的琥珀色晶体。“西域金蚕蛊!”他沉声道,“有人将淬炼过的蛊虫喂给蝙蝠,借其吸食血液传播毒素。”说话间,他右掌凝气成爪,凌空抓向石缝中蛰伏的金环蛇,蛇信吐出的信子尚不及触及皮肤,已被劲风震碎成血肉模糊的碎末。
老祭司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拐杖重重敲击地面。整座洞窟响起密集的簌簌声,千百条花色各异的毒蛇从岩缝中涌出,吐着猩红信子围成密不透风的蛇墙。段思平闭目凝神,周身三尺之内形成无形气罩,蛇群触碰屏障立即弹飞,撞在岩壁上发出雨打芭蕉般的声响。他左手食指迸发金色气劲,精准击碎一条眼镜王蛇的七寸要害,蛇头落地时仍保持着攻击姿态。
“好个一阳指!”大祭司首次露出赞许神色,枯槁的面庞因兴奋泛起潮红,“自老鬼王死后,二十年没人能破我的万蛇阵。”她挥退蛇群,青铜面具后的独眼里跳动着狂热的光,“你可愿留下来研习苗疆秘法?待你练成噬魂蛊,天下武功尽归吾苗……”
段思平摇头后退三步,后背贴上冰凉的石壁。他望着祭坛上方悬挂的巨型蜂巢,无数工蜂正在酿造带着迷幻作用的花蜜。“真正的力量不该用来禁锢生命。”他说这话时,指尖轻轻抚过岩壁上描绘的蝴蝶妈妈传说——那位诞育万物的女神最终化作漫天彩蝶。大祭司的拐杖突然插进他脚边缝隙,杖头弹出三寸长的蓝汪汪毒针。
“固执的傻瓜!”老妪厉喝声中,段思平已纵身跃上梁柱。他在纵横交错的钟乳石间踏出奇妙步伐,身形忽左忽右如同幻影,每次落足都精准避开致命的机关暗箭。当跳到最高处的祭台时,东方朝阳恰好穿透天坑裂缝,将他的身影镀上神圣金边。大祭司仰望着这个闯入者,突然发现他对机关位置的判断分毫不差,仿佛早已看透整座迷宫的布局。
段思平站在阳光里整理凌乱的衣襟,下方传来陶罐破碎的脆响。原来方才跳跃时带起的气流掀翻了盛放情蛊的瓦罐,五彩斑斓的虫子正顺着石缝逃窜。他随手擒住两只试图爬上肩头的金龟子,感慨道:“天地万物皆有生存之道,强行扭曲只会招致反噬。”大祭司沉默良久,突然扔来个雕着蟠龙纹的铜匣:“拿着这个,算我还你的救命之恩。”
打开匣子的瞬间,浓郁的药香弥漫整个洞窟。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枚鸽卵大小的丹丸,表面覆盖着细密金纹。段思平服下一颗,顿时感到四肢百骸涌入暖流,昨日奔波积攒的疲惫一扫而空。大祭司背对着他整理破损的银饰:“这是用千年野山参配以百种草药炼制的固本培元丹,足够抵销你体内残留的三种剧毒。”
走出洞窟时已是正午时分,寨民们正在枫树下举行盛大的驱邪仪式。段思平看见阿萝穿着节日盛装坐在高高的织机旁,银饰随着肢体摆动叮咚作响。女孩看到他安然归来,慌忙跳下竹楼跑来,脚踝上的铃铛一路洒下清越的铃声。“他们说你要走了。”她仰起沾着糯米粉的小脸,眼眶微微发红。
段思平摸了摸少女头上的银簪,那是苗家姑娘及笄的信物。“等我办完中原的事,会回来看你。”他取出随身佩戴的玉玦塞进她手心,温热的玉石贴着掌心纹路烙下印记。转身离去时,听见大祭司在身后喃喃:“蝴蝶终要飞向更广阔的天空啊……”
穿过飘着瘴气的雨林小径时,段思平摊开手掌,看着金光逐渐消退的皮肤纹理。苗疆七日让他明白,所谓自然之力并非单纯驾驭风雨雷电,而是顺应万物生长规律。就像治疗阿萝时用的止血草,采摘时机早一刻则效力不足,晚一刻又错失生机。这种精妙平衡的境界,恰是他苦苦追寻的武道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