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秋意总带着股说不清的滞涩,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黏稠地糊在檐角、树梢,还有往来行人的眉梢。赵匡胤牵着马走在朱雀大街上,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响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却震得他心口发沉——离开邺城时还是暑气蒸腾,归来已见沿街的槐树落了半地黄叶,空气里飘着新酿的菊花酒气,混着隐隐的火药味,是他在河中南门闻过的那种,藏着不安分的躁动。
他刚把马拴在护圣军的营门外,就见一个亲兵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手里攥着封牛皮纸信封,纸角被汗水浸得发皱:“指挥使,这是柴将军让小人转交的,说您一回来就看。”
赵匡胤接过信封,指尖触到封口处滚烫的火漆,印着个模糊的“荣”字。他没立刻拆开,只拍了拍亲兵的肩:“营里没出什么事吧?”
“倒没大事,就是……”亲兵压低声音,往街角瞥了眼,“这几日总有些生面孔在营外晃悠,穿得像商人,眼神却直往里面瞟,昨天还跟哨兵吵了一架,说咱们挡了他的道。”
赵匡胤“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街角那棵老槐树。树影里果然蹲着个穿蓝布长衫的汉子,手里摇着把折扇,明明是秋凉天,却扇得勤快,见他望过来,慌忙低下头去,手指却在扇面上飞快地敲着——那是江湖上传递暗号的手法,他在河中平叛时见过,是些专门替人打探消息的细作。
进了营房,他才拆开柴荣的信。字迹依旧挺拔,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潦草:“京中多事,杨邠、史弘肇与三司使争权,郭将军被召入宫三次,皆深夜方归。你刚立战功,锋芒太露,暂勿主动求见,待我探明再议。”
信纸边缘还沾着点墨团,像是写得急了,笔尖蹭到了案上。赵匡胤捏着信纸,想起出征前,杨邠的侄子曾托人送来百两黄金,想让他在郭威面前美言几句,提拔为虞候,被他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当时只当是寻常的官场应酬,此刻想来,那或许就是试探,是这暗流里最早泛起的泡沫。
暮色降临时,他换上身便服,往柴荣的府邸走去。汴河沿岸的灯笼次第亮起,映得河水一片昏黄,摇橹的船娘唱着靡靡的小调,歌声里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紧张。路过一家酒肆时,忽听邻桌两个商人模样的人在低声交谈,一个说“听说史相公要拿护圣军开刀,说咱们养的兵太多,耗了国库”,另一个接话“何止,我听说郭将军在河东打了胜仗,反倒被陛下训斥了,说他手握兵权,恐有不臣之心”。
赵匡胤的脚步顿了顿,酒肆檐角的灯笼被风一吹,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想起在河中南门,自己带着弟兄们用枣木杆撞城门时,郭威站在远处的土坡上,手里的马鞭被风刮得笔直,却始终没催一句“快点”。那样的人,会有不臣之心?
到了柴荣府邸,门房没多问就引他往后院走。穿过月亮门时,见柴荣正蹲在石榴树下劈柴,斧头起落间,木柴裂开的脆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他身上的锦袍沾了不少木屑,哪有半分将军的模样,倒像个寻常农户。
“回来了。”柴荣头也没抬,斧头又劈在一根粗木上,“路上没被人盯梢?”
“盯了,甩了。”赵匡胤在他身边蹲下,帮着捡劈好的柴,“信上的事,是真的?”
柴荣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映出几分疲惫:“比信上还糟。杨邠联合了几个文臣,说咱们在河中的军费报多了,要查账;史弘肇更狠,直接在朝堂上骂护圣军是‘骄兵’,说你赵匡胤不过是个运气好的匹夫,凭什么升指挥使。”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赵匡胤的指尖捏着根细小的柴木,木刺扎进肉里也没察觉,“我在乎的是郭将军,他……”
“姑父没事,”柴荣打断他,语气却沉了下去,“但被绊住了。陛下年纪大了,疑心重,听不得半句‘兵权’‘功高’。那些人就是看准了这点,想一点点削咱们的势。”他把斧头往地上一扔,“昨天我去见姑父,他书房的墙上多了幅画,画的是汉高祖斩韩信,你说,那是什么意思?”
院子里的石榴树落下一片叶子,正好飘在赵匡胤手背上。他想起自己刚从军时,郭威把他叫到帐里,指着地图上的燕云十六州说“你看这地界,被契丹占了多少年,咱们汉人在那儿活得猪狗不如”,那时的烛火跳得厉害,映得郭威眼里全是红血丝。
“他们想动护圣军,得先问问我手里的刀。”赵匡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撞城门时的狠劲。
柴荣忽然笑了,捡起块劈好的柴扔进柴房:“别冲动。现在动,就是给他们送把柄。”他转身往屋里走,“我让人备了酒,咱们边喝边说。对了,你在河中学的那套棍法,回去得多练练,不光能打人,还能防身——这京城里的暗箭,可比战场上的刀枪难防多了。”
进屋时,见桌上摆着两坛酒,还有碟酱牛肉,跟在邺城军营里吃的没什么两样。柴荣给两人各倒了一碗,酒液晃出碗沿,溅在桌面上,像几滴深色的血。
“知道为什么让你别主动求见吗?”柴荣端起碗,与他碰了一下,“他们就等着抓你的错处,你一露面,说你‘急于攀附’;你不露面,说你‘心怀不满’。左右都是坑。”
赵匡胤仰头饮尽碗中酒,酒液入喉时带着股烈劲,烧得他喉咙发烫:“那我就什么都不做?看着他们把咱们的弟兄一个个调走,把郭将军架空?”
“不是什么都不做。”柴荣的目光落在窗外,夜色已浓,远处的宫城方向隐约有灯火闪烁,“是要等。等一个机会,一个让他们挑不出错,却能让陛下看清真相的机会。”他顿了顿,看向赵匡胤,“我们护圣军,得更硬气些。不光是能打仗,还得让人挑不出错——军纪、操练、账目,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他们想抓把柄,咱们就偏不给。”
窗外的风越来越紧,吹得窗棂吱呀作响。赵匡胤想起河中南门的那个清晨,自己扛着枣木杆撞城门,撞得肩膀渗血,却听见身后弟兄们齐声喊“破!破!破!”。此刻的汴京,就像那扇被碎石堵死的城门,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只要找对了方向,用对了劲,总能撞开条缝。
他又给自己倒了碗酒,这次没急着喝,只是看着酒液里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有些模糊,却透着股不肯低头的硬气。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怕是比撞城门时更难,没有硝烟,没有厮杀,却处处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但他不怕,就像柴荣说的,护圣军得更硬气些,他赵匡胤,也得更沉得住气些。
夜色渐深,离开柴荣府邸时,街上的灯笼大多灭了,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荡,一声,两声,敲得人心里发紧。赵匡胤走在青石板上,脚步声被拉得很长,像在跟这暗流涌动的汴京较劲。他知道,自己脚下的路,从战场延伸到了朝堂,难走了十倍,却也必须走下去——为了郭威的信任,为了柴荣的嘱托,更为了那些在河中南门,跟他一起用枣木杆撞城门的弟兄。
走到街角时,又看见那个穿蓝布长衫的汉子,还在摇着折扇。赵匡胤没理他,只是挺直了脊背,往护圣军的营房走去。月光落在他身上,把影子刻在青石板上,像一道不肯弯折的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