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营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营区,几顶不起眼的青帐掩映在几株老槐树下,这里是随军文吏及部分军官家眷的临时居所。与前营的肃杀和忙碌不同,这里多了几分难得的烟火气与宁静。夕阳的余晖穿过枝叶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赵匡胤褪去了沉重的甲胄,换上一身干净的靛蓝色常服,步伐不自觉地比平日轻快了几分,朝着其中一顶帐幔走去。帐帘掀开,一名身着素雅襦裙的女子正坐在小杌子上,就着天光缝补着一件男子的旧战袍。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秀温婉的面容,正是与赵匡胤互生情愫的王氏。她乃王饶之女,亦在随军家眷之中,她见到赵匡胤,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随即又染上一抹难以掩饰的担忧,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
“你……你回来了?昨夜营中喧闹,听说有刺客,我……”她的话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上下打量着赵匡胤,见他虽面带疲惫,但行动如常,并无明显伤势,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赵匡胤看着她眼中未褪的惊悸和那份毫不掩饰的关切,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连日来的奔波、血战、勾心斗角的疲惫仿佛都被这温柔的目光涤荡去了几分。他走进帐内,声音不自觉地放柔:“没事了,一些宵小之辈,已然解决。让你担心了。”
王氏轻轻摇头,引他坐下,为他倒了一碗温水。“我虽在后方,也听闻了一些。漯河镇毒患凶险,昨夜刺客更是直指陛下……你每次都冲在最前,叫我如何能不担心?”她的话语中没有埋怨,只有深切的关怀和一丝无奈。
赵匡胤接过水碗,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指,两人都微微一顿。帐内气氛微妙,夕阳的暖光为女子姣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看着她低头时颈后细碎的绒毛,看着她因常年操持而略显粗糙却依旧灵巧的手指,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情与酸楚交织在心头。
“秀英,”他唤着她的闺名,语气沉重起来,“这乱世,烽火连天,今日不知明日事。我赵匡胤一介武夫,身不由己,肩上扛着的是军令,是陛下的信任,是……结束这乱世的念想。”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帐外逐渐沉落的夕阳,仿佛看到了那无尽征途,“跟着我,注定是聚少离多,担惊受怕。或许……或许我并非你的良配。”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谈及未来的艰难,也是他内心反复挣扎后最深的顾虑。他心悦于她,欣赏她的坚韧与明理,正因如此,才更不愿她因自己而陷入动荡与危险之中。
王氏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即回答。她拿起那件缝补了一半的旧战袍,手指轻轻抚过上面一个磨破的肩部,那里已经被她细密地补好,针脚平整。“这件袍子,还是去年秋天我为你补的。”她轻声开口,语气平和却坚定,“你看,这破了补,补了又破,但它依旧穿着暖和,挡风遮寒。”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勇敢地迎上赵匡胤复杂的眼神:“匡胤,我自知是寻常女子,不懂什么军国大事,天下兴亡。但我懂得,好男儿志在四方,心中有丘壑。你心怀天下,欲救民于水火,这是大丈夫所为,我敬你,亦……支持你。”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声音却愈发清晰:“乱世儿女,何谈安稳?若因前路艰难便畏缩不前,那便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豪气干云的赵匡胤了。聚少离多又如何?担惊受怕又如何?只要能与你并肩,哪怕只是在你疲惫时递上一碗水,在你出征前为你补好一件衣,我便觉得值得。”
她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润物无声,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没有山盟海誓的炽烈,却有着生死相随的决然。
赵匡胤怔住了,他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坚定,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所有的顾虑、所有的犹豫,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猛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微凉的手,那常年握兵器、布满厚茧的大手,将她纤细的手指完全包裹。
“秀英……”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中情绪翻涌,“我赵匡胤此生,定不负你!”
王氏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灼热与力量,脸上红霞更盛,却没有抽回手,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嗯。”
两人一时无言,帐内只剩下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归巢鸟雀的啼鸣。夕阳的最后一道金光透过帐帘缝隙,恰好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仿佛为这一刻的承诺镀上了永恒的烙印。
“待此次战事稍歇,我便禀明母亲,请媒人正式上门提亲。”赵匡胤沉声道,已然下定了决心,“只是,成亲之后,我恐怕依旧要常年征战在外,家中一切,都要辛苦你了。”
“家中之事,自有我操持,你无需挂心。”王氏柔声道,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担当,“你只管安心去做你该做之事。只盼你……时时保重自己,勿要以我为念。”
她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温柔而略带羞涩的笑意:“我会在家里,等着你每次平安归来。”
赵匡胤看着她,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与力量。乱世烽火,家国天下,前路注定坎坷漫长。但此刻,有了这份理解与支持,有了这个愿意在身后默默守候的人,他仿佛觉得,再大的风浪,也有了与之抗衡的勇气和归航的港湾。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要将彼此的命运彻底联结。帐外,天色渐暗,营中点燃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与天际初升的寒星交相辉映。在这动荡不安的年代,一段始于微末、承载着理解与牺牲的感情,终于在这一刻,许下了相伴一生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