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七年,正月初三,夜。陈桥驿。
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呼啸着掠过连绵的军营。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发出沉闷而持续的拍打声,如同无数面战鼓在黑暗中无声地擂动。营火在寒风中明灭不定,将巡逻兵士持戈而过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冰冷的营帐上,显得肃杀而凝重。
中军大帐内,炭火盆燃烧着,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紧绷感。赵匡胤未着甲胄,只一身深色劲装,独立于帐中悬挂的巨幅舆图之前。图上,中原山川河流脉络分明,汴梁、陈桥等地被朱笔醒目圈出。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汴梁的方向,仿佛要穿透这帐壁,穿透这数十里的黑夜,看清那座帝都此刻的纷扰与动荡,看清那深宫中孤儿寡母惊恐的眼神。
帐内再无他人。石守信、王审琦等心腹将领已被他屏退,他们需要去执行更具体的布置,稳定军心,应对可能出现的任何变故。此刻,这偌大的帅帐之中,只剩下他一人,面对着此生最重大、也是最艰难的抉择。
白日里军中密议时将领们那炽热而期盼的目光,此刻仍灼烧着他的后背。“大哥!为了弟兄们,为了这天下太平!”“点检做天子,此乃天意!”“逆势而为,虽忠不智!”……那些话语,如同惊涛骇浪,一遍遍冲击着他心中那道名为“君臣纲常”的堤坝。
与之交织的,是柴荣病榻前那声沉重的“好为之”,是符太后与幼主那无助惊惶的面容,是慕容龙城阴冷的诱惑,是耶律斜轸鬼魅般的身影,是厉百川防不胜防的毒计……一幅幅画面,一张张面孔,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旋转、碰撞。
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炭火气和皮革味的空气。内心深处,两种力量在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激烈的搏杀。
一方,是根植于他骨血深处的忠义观念。柴荣对他有知遇之恩,托孤之重,他赵匡胤若行此之事,与篡逆何异?百年之后,史笔如铁,会如何书写他赵匡胤?是结束乱世的英雄,还是背主求荣的奸雄?那深宫中的孤儿寡母,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一种强烈的愧疚感和对身后名的忧虑,如同冰水,浇灌着他的理智。
另一方,则是更加现实、也更加磅礴的力量。麾下数万将士的身家性命与前途,他们渴望一个强有力的领袖,带领他们结束这无休止的乱世,博取功名富贵,而非为一个无法掌控局面的幼主白白牺牲。天下苍生对太平的渴望,这中原大地再也经不起藩镇割据、战火连绵的摧残。逍遥子那“壅堵则溃,疏导则安”、“顺势而行,方为真豪杰”的点拨,如同洪钟大吕,在他心中回荡。这“势”,已然成型,如同这帐外呼啸的北风,非人力所能阻挡。强行维系柴周社稷,只怕非但保不住,反而会引发更大的动荡和血腥,让中原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忠……究竟是对一人一姓之忠,还是对天下苍生之忠?”他再次叩问自己的内心。
答案,其实在离开汴梁的那一刻,在他默许石守信等人暗中布置的那一刻,便已清晰。只是,需要这最后的独处,这极致的寂静与压力,来碾碎最后一丝犹豫,让那决断的种子破土而出。
他猛地睁开双眼,眼中不再有迷茫与挣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沉静,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那是一种认清了前路所有艰险,依然选择昂首迈步的坚定。
他走到案前,案上摆放着兵符、令箭,还有那套伴随他多年、融入了他对天下大势理解的“耕战拳”拳谱。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冰凉的兵符,感受着那代表权力与责任的沉重。然后,他的手指停留在拳谱之上。
这拳法,源自军旅,脱胎于厮杀,讲求的是一往无前,是于万军之中夺旗斩将的气势。此刻,他仿佛从中领悟到了更深层的东西——结束乱世,开创太平,亦需要这般决绝与气势!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只会贻误时机,酿成更大的灾难。
“为了结束这乱世,为了这中原不再受兵燹之苦,为了麾下将士的前程,也为了……我胸中这口不平之气!”他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在空旷的大帐内回荡,“这千古骂名,这身后评说,便由我赵匡胤一肩担了!”
一股雄浑厚重、却又隐含无上锋芒的气息,自他周身勃然而发,那是沙场宿将的杀伐决断,与即将诞生的帝王气度开始融合的征兆。帐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连那跳跃的炭火都为之黯然。
他不再回顾,不再犹豫。目光重新投向舆图,投向那代表着权力巅峰和无限责任的位置。他知道,一旦踏出这一步,便再无回头路可走。他将背负起这万里江山,亿兆黎民,去面对所有已知和未知的挑战——内部潜在的反抗,外部虎视眈眈的强敌,还有那历史长河中无数双审视的眼睛。
但他心意已决。
为了那个海内承平、兵戈止息的愿景,他愿意承担这一切后果。无论是青史丹心,还是千秋骂名。
他缓缓挺直了脊梁,如同一柄即将出鞘、注定要搅动天下风云的利剑,矗立在这北风呼啸的陈桥之夜。帐外,风雪更急,而帐内,一颗帝星的光芒,已然刺破了他心中最后的阴霾,坚定地,不可逆转地,升腾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