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汴梁城外的官道上,落叶铺就了一层金黄。段思平一袭白衣,负手缓行,目光掠过远处起伏的山峦,心神却已飘向更渺远的天际。他辞别赵匡胤已有数日,本欲西行,循着冥冥中的一丝感悟,继续那追寻“破碎虚空”的缥缈路途。山林寂寂,本是悟道良机,然而这几日,他的心境却难得平静。
脑海中不时浮现的,是月前皇宫大内那惊心动魄的一夜,慕容龙城那疯狂而执拗的眼神,赵匡胤那混合着帝王威严与后怕庆幸的目光,以及……更早之前,边境传来的那些关于辽骑袭扰、边民流离的零碎消息。他并非不通世务,当年执掌大理,亦曾平衡各方,深知兵凶战危,关乎万千生灵。北伐……这两个字背后,是尸山血海,是家国兴亡,亦是赵匡胤那不甘偏安、欲开创太平盛世的雄心。
他停下脚步,立于一处高坡,眺望北方。那里,是燕云故地,是汉家百年之痛,也是即将燃起烽火的战场。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萦绕心头。他追求的是超脱,是个人武道的极致,是打破这方天地的束缚。然而,若这方天地的苍生正陷于战火涂炭,他的超脱,是否显得过于冷漠?那“破碎虚空”的彼岸,难道就是建立在对眼前苦难视而不见的基础之上吗?
“唉……”一声轻叹逸出唇边,带着几分迷茫与挣扎。他想起了与赵匡胤、逍遥子这些年的交往。虽未焚香祭告天地,义结金兰,但那份惺惺相惜、肝胆相照的情谊,却远比许多表面兄弟更为深厚。尤其是赵匡胤,身为帝王,却对他这江湖野老推心置腹,屡次求助,皆因信他之力,亦信他之心。这份信任,重逾千斤。
“段兄追求天道,朕心向往之。然江山社稷,亿兆黎民,朕亦不敢或忘……”赵匡胤那日在他暂离皇宫时的话语,言犹在耳,没有强留,只有坦诚的期望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就在他心潮起伏之际,一阵急促却控制得极好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来的是一名身着普通禁军服饰,但眼神精亮、太阳穴高高鼓起的汉子,显然是宫中的大内高手。那汉子滚鞍下马,恭敬地行了一礼,双手奉上一封火漆密信。
“段先生,陛下有密信送至。”
段思平微微一怔,接过信函。展开一看,字迹是赵匡胤亲笔,笔墨酣畅,却透着一股凝重。
“段兄台鉴:一别数日,思念甚切。北疆之事,想兄已有所闻。契丹猖獗,边民泣血,朕意已决,不日将挥师北上,以雪前耻,复我汉家山河。然,虏骑凶悍,军中恐有异人相助,朕虽不惧,然将士安危,系于一身,常感寝食难安。忆及昔日与兄、与逍兄把酒言欢,论武谈天,何其快哉!今大战将起,兄乃当世奇人,武道通神,若能得兄援手,于万军之中震慑敌胆,护持一二,则朕心可安,三军将士亦感大德。此非为朕一己之私,实为天下苍生计也。若兄另有要事,亦不敢强求,惟望珍重。弟匡胤顿首。”
信不长,却情真意切。没有帝王的命令,只有兄弟的请托;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与期盼。尤其是最后那句“为天下苍生计”,如同重锤,敲打在段思平的心上。
他握着信纸,久久不语。眼前仿佛看到了赵匡胤在御书房内,于烛光下写下这些字句时,那紧锁的眉头和期盼的眼神。也仿佛看到了北疆之地,铁蹄踏过,烽烟四起,无数百姓在战火中哀嚎的景象。
个人的道,与天下的道,孰轻孰重?
超脱之路漫漫,或许不争一时。但眼前这场关乎亿万生灵命运的战争,却近在咫尺。
他想起了逍遥子,那家伙神龙见首不见尾,但若知此事,怕也会做出类似的选择吧?毕竟,他们三人,骨子里都有着对这红尘的一份眷顾与责任。
良久,段思平缓缓抬起头,眼中的迷茫与挣扎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澈的坚定。他看向那名仍在恭敬等待的大内高手,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回去禀告你家陛下,段某……随后便至。”
他没有多说,但这一句话,已然表明了他的抉择。
那大内高手闻言,脸上瞬间露出激动与崇敬之色,深深一躬:“是!末将代陛下,代三军将士,谢过段先生!”
看着传信之人翻身上马,绝尘而去,段思平再次将目光投向北方,那即将成为巨大战场的方向。西行寻道的计划,暂且搁下。个人的超脱固然重要,但守护眼前值得守护的人与事,或许亦是“道”的一部分。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但这天下,还有他在意的兄弟,还有那无数渴望太平的苍生。
秋风拂动他雪白的衣袂,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这一次,他不是以大理太祖的身份,也不是以追求天道的隐士身份,而是以段思平,以赵匡胤的挚友、以一位不忍见生灵涂炭的武者的身份,决定踏入那北地的烽火连城之中。前方的路,不再是清寂的寻道之途,而是充满了铁血与硝烟的战场,但他步履从容,眼神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