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绝顶的论武余韵尚未完全散去,那关于“凌波微步”的玄妙与“六脉神剑”理论的震撼,仍如甘泉般在赵匡胤心头流淌,滋养着他本就蓬勃的武道雄心。他与段思平、逍遥子二人于山巅把酒言欢,畅谈天下武道,直至暮色四合,方才依依作别,约定日后江湖再聚。赵匡胤只觉胸怀大畅,仿佛一条更为广阔的武学之路已在眼前铺开,连带着扫平群雄、一统天下的霸业宏图,也显得愈发清晰起来。
他带着这份昂扬的心绪下了华山,一路策马疾驰,恨不能立刻返回汴京,将心中所感所悟细细消化,更欲与爱妻王氏分享这番奇遇。他想着,她定会如往常一般,安静地聆听,眼中带着温柔的理解与支持,或许还会轻声提醒他莫要过于痴迷武事而忘了朝政烦劳。想到此处,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意,归心更似箭。
然而,甫一踏入汴京皇城,一种异样的沉闷气息便扑面而来。宫人们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压抑的惶恐与悲伤,见到他归来,纷纷跪倒,却不敢抬头直视。赵匡胤心头猛地一沉,那华山之巅的豁达与畅快瞬间冰消瓦解,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骤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大步流星走向皇后寝宫,越近,那空气中弥漫的药味便越浓重,其间夹杂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寝宫外,内侍宫女跪了一地,低声啜泣着。赵匡胤甚至来不及通传,一把推开殿门。
殿内光线昏暗,烛火摇曳,将息未息。曾经熟悉的馨香已被浓烈的苦涩药气彻底掩盖。御医束手垂首立于一旁,面色灰败。而那张凤榻之上,他离京前还笑语温存的妻子王氏,此刻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秀英!”赵匡胤几步抢到榻前,握住王氏冰凉的手,那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一颤。他不敢相信,只是半月之别,那个温婉娴静、总会在他疲惫时为他抚平眉心的女子,竟已憔悴至此。
王氏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眼睫微微颤动,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看到是他,那黯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官家…回来了…就好…”
“朕回来了,秀英,朕回来了!”赵匡胤紧紧握着她的手,试图将自己的热量传递过去,声音因焦急而沙哑,“你怎么了?朕走时不是还好好的?御医!御医!”
御医战战兢兢地上前,跪伏于地,声音带着哭腔:“陛下…皇后娘娘自陛下离京后,便忧思过度,加之旧疾复发,汤石无灵…臣等…臣等无能!”
忧思过度…赵匡胤心中一痛。他想起自己离京前,曾兴致勃勃地与她说起华山之约,说起武学之妙,却忽略了她眼中那深藏的不舍与担忧。她总是这样,将一切情绪掩藏在温柔的笑容之下,独自承受。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赵匡胤回头,只见他的两个儿子,德芳与德昭,正被宫女领着,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小脸上满是泪痕。王氏虽非他们生母,但自入主中宫以来,对待贺氏所出的这几个孩子,倾注了全部的心血,视若己出,呵护备至。两个孩子与她感情极深。
看到孩子们,王氏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与不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目光恳求地看向赵匡胤,气若游丝:“官家…德芳…德昭…他们还小…妾…妾怕是不能…”
话语未尽,但那未尽之意,如同最锋利的针,刺穿了赵匡胤的心脏。他明白,她是在担心自己走后,孩子们无人照拂。他想起自己与贺氏所出的长子德秀、三子德林,皆不幸早夭,如今与王氏所生的两个幼子,亦未能留住。子嗣的凋零,一直是他们夫妻心中难以言说的痛。而现在,连这个待非亲生子女如己出的贤后,也要离他而去了吗?
“别说了,秀英,你会好起来的…”赵匡胤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试图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他运起精纯的内力,缓缓渡入王氏体内,希望能挽留住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机。
然而,他那足以在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在华山之巅与当世绝顶论武争锋的雄浑内力,此刻却如同泥牛入海,感受不到丝毫的回应。生命力的枯竭,并非内力所能弥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生死面前,个人的勇武是何等的无力。
王氏的手在他掌心轻轻一动,似乎想回握他,却终究没能抬起。她望着他,眼神渐渐涣散,那里面有不舍,有牵挂,或许,还有一丝对他未来独自面对这偌大江山、诡谲朝堂的担忧。最终,那最后一丝微光也熄灭了,她的手彻底垂落下去,气息断绝。
“秀英——!”
一声悲怆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雄狮,震动了整个寝宫,也冲散了华山带回的所有意气风发。
皇后的丧仪,极尽哀荣。汴京城素缟漫天,举国同悲。但再盛大的仪式,也填补不了帝王心中的那个空洞。赵匡胤身着丧服,独立于空旷的大殿之中,望着殿外灰蒙蒙的天空。
他想起与王氏的初见,想起她温婉的笑容,想起她在自己征战四方时的默默支持,想起她将德芳、德昭揽在怀中细心照料的模样,更想起那两个早夭的亲生孩儿离去时,她伏在自己怀中无声哭泣的颤抖…往事一幕幕袭来,甜蜜与悲痛交织,最终都化为了刺骨的冰凉。
他伸出手,下意识地演练起太祖长拳的起手式,拳风猎猎,刚猛无俦,足以开碑裂石。但这力量,打不破生死壁垒,带不回逝去的容颜。他又想起段思平那玄奥的“六脉神剑”理论,想起逍遥子那近乎天道的“凌波微步”,这些他曾为之振奋不已的武道至高境界,此刻在冰冷的死亡面前,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纵然武功盖世,能敌万人,能窥天道,可能否敌得过这无常命运?可能否挽回这刻骨铭心的失去?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虚无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扫平群雄、开创大宋的万丈豪情,似乎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底下深藏的、属于凡人的脆弱与迷茫。心境的变化,如同殿外渐渐沉落的夕阳,将一片绚烂后的寂寥与黑暗,无声地投射在他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