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冬夜,寒气透过厚重的宫墙,丝丝缕缕地渗入大内的每一个角落。福宁殿东暖阁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数个鎏金铜盆中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暖融融的热气驱散了严寒,也映得阁内陈设的紫檀家具与墙上的名家字画愈发显得雍容沉静。然而,此刻端坐于御案之后、身着常服的赵匡胤,眉宇间却笼着一层与这温暖富庶环境不甚协调的、挥之不去的沉郁与思虑。
南方已定,吴越归附,天下一统的宏图完成了十之七八。朝野上下,虽不至于歌舞升平,但一种大国初奠、百废待兴的蓬勃之气已然弥漫。可越是如此,赵匡胤心中那股自皇后王氏薨逝后便悄然滋生、随着功业渐隆反而愈发清晰的倦意与疏离感,便越是难以排遣。今夜,他特意屏退了大部分内侍,只留下了最信任的宰相赵普,以及枢密副使李处耘,想与这些一路跟随自己打江山、治天下的老臣,说些或许不那么“帝王”、却更贴近本心的言语。
赵普已年过五旬,面容清瘦,三缕长须,眼神精明而沉稳。李处耘则稍显魁梧,眉宇间犹带几分武将的锐气,但久居枢要,也磨出了几分城府。二人见官家深夜召见,且气氛不同往常,皆知必有要事,肃然恭立。
“坐吧,今夜不拘常礼。”赵匡胤指了指下首的锦墩,声音有些低沉,“朕召二位卿家来,并非商议具体朝政。只是…有些话,闷在心里久了,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赵普与李处耘对视一眼,依言坐下,心中却更为警惕。官家如此开场,所谈必非寻常。
赵匡胤没有立刻进入正题,而是缓缓道:“自朕陈桥受命,至今已十有余载。扫平李筠、李重进,收取荆湖,平定后蜀,南征汉唐,至如今吴越纳土…这一路走来,尸山血海,权谋机变,朕自觉…有些累了。” 他微微停顿,目光投向跳跃的烛火,仿佛在看那燃烧殆尽的烛芯,“尤其是秀英去后,这偌大宫阙,有时竟觉空旷得令人心悸。”
赵普心中一动,知道官家所言非虚,皇后早逝对官家的打击,他们这些近臣都看在眼里。他谨慎道:“陛下为国事操劳,夙兴夜寐,龙体康健乃天下之福。皇后娘娘仙去,臣等亦感悲痛。然陛下肩挑江山社稷,万民仰赖,还望陛下节哀顺变,善保圣躬。” 这话是标准的臣子劝慰,却也点出了皇帝身份带来的“不得不为”。
赵匡胤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多谈丧妻之痛,转而道:“这些日子,朕时常想起早年闯荡江湖之时。与段皇兄、逍遥道长他们,论武谈天,何等快意。纵有艰难险阻,凭手中刀剑、胸中豪气,亦可闯出一片天地。那时所求,不过行侠仗义,平定乱世,还百姓一个安宁。” 他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神采,但旋即黯淡,“如今…乱世渐平,四海初靖。可朕却觉得,仿佛被无数无形的丝线捆缚在这张龙椅之上。每日里奏章如雪,廷议纷纭,权衡利弊,制衡各方…便是想静心练一趟拳脚,有时都不得空闲。这…真是朕当年所求吗?”
这番话,已近乎赤裸地流露出对帝王生涯的疲惫与对昔日江湖自在的向往。赵普与李处耘听得心头震动。赵普沉吟片刻,道:“陛下,此一时,彼一时也。昔日陛下为侠,所求在‘平’;今日陛下为君,所求在‘治’。‘平’易而‘治’难。‘平’可仗三尺剑,快意恩仇;‘治’却需运千秋虑,平衡万方。此乃陛下天命所在,亦是苍生之幸。江湖虽自在,然岂能及陛下今日开创一统盛世、泽被万民之功业?”
李处耘也接口道:“赵相所言极是。陛下武功盖世,文治亦将彪炳史册。江湖侠客,纵能名动一时,亦不过匹夫之勇,岂能与陛下混一寰宇、奠定万世基业相提并论?陛下偶感疲惫,实乃操劳过甚所致,还当多加调养才是。”
赵匡胤听着两位心腹的劝慰,脸上并无多少被说服的神色,反而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他站起身,在暖阁内缓缓踱步,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拖出长长的影子。“功业…史册…”他喃喃重复,忽然停步,转身看向二人,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那么,依二位卿家之见,朕这功业,该当如何传承?方能不负这江山,不负…朕这一生所为?”
问题终于触及了核心——身后事,国本之议。赵普与李处耘精神陡然紧绷。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稍有不慎便会引发滔天巨浪的话题。目前皇子德昭、德芳年纪尚轻,而皇弟光义年富力强,在朝中大有声望。官家此时突然问起,用意何在?是试探?是已有倾向?还是真的举棋不定?
赵普深吸一口气,字斟句酌道:“陛下春秋鼎盛,此事实可从长计议。然储位乃国本,关乎天下安定。无论将来如何,首要在于‘稳’字。需储君德才足以服众,朝野人心归附,方能使陛下开创之基业,平稳传承,不致再生波澜。” 他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既未明确支持子嗣,也未否定兄弟相传的可能性,只强调了“稳”和“德才服众”的标准。
李处耘则更直接一些,他是武将出身,与赵光义关系亦不算疏远,便道:“陛下,储君之事,关乎国运。以臣愚见,当择贤能、有威望、能镇服四方者为之。如此,纵有北汉未平、辽虏虎视,我大宋亦可上下同心,无惧外患。” 这话隐隐偏向于选择一位年长有能的继承者。
赵匡胤默默听着,不置可否。他重新坐回御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暖阁内一时陷入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他问这个问题,并非真的要在今夜做出决定,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也是在观察重臣们的态度。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是啊…需稳,需贤,需能服众…朕知道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烛火与臣子,投向了更遥远的、或许连他自己也尚未完全看清的所在,“只是有时朕在想,若有一日,朕卸下了这副担子,是否…也能如段皇兄、逍遥道长那般,去追寻一番那武道的尽头,看看…那‘破碎虚空’之后,究竟是何等光景?” 这话说得极轻,仿佛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传入了赵普与李处耘的耳中。
二人闻言,俱是浑身一震,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君王,只见他眼中闪烁着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向往、迷茫与一丝决绝的奇异光芒。他们忽然明白,官家今夜所言,不仅仅是对身后事的忧虑,更深处,是一种对超越凡俗生命形态的朦胧渴望,是对另一种截然不同人生可能的认真思索。
这念头,对于一位正值壮年、手握天下权柄的开国雄主而言,实在是惊世骇俗,甚至有些“荒唐”。但赵普与李处耘深知官家的性情与武功修为,也知晓段思平、逍遥子那等人物存在的意义,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劝谏?似乎无从劝起。附和?那更是万万不能。
赵匡胤似乎也并不需要他们的回答。他收回那飘远的目光,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语气转为平淡:“夜深了,二位卿家且回去歇息吧。今夜之言,出朕之口,入尔等之耳,不必外传。”
“臣等遵旨。” 赵普与李处耘连忙起身,恭敬行礼,缓缓退出暖阁。走出殿外,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二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回望那灯火通明的福宁殿,心中却仿佛压上了一块更沉的石头。陛下的心事,比这冬夜的汴京,似乎还要更深,更寒,也更难以揣测。帝国未来的航向,似乎也因君主心中那缕对武道的向往与对身后事的忧虑,而平添了几分不可知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