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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维一九零九,岁在戊申,春意初萌。

云南西部的崇山峻岭,如同一条条沉睡的巨龙,鳞甲森然,横亘在大地之上。春寒未尽,料峭的山风卷过新绿的枝头,发出呜呜的声响,也猎猎吹动着一行人浆洗得发硬的衣角。林景云一身短打劲装,稳稳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目光锐利如鹰隼,仔细审视着脚下这条新勘探出的盐运路线。

这条路,藏匿于深山密林之间,比起官道旧路,无疑更为隐秘,却也更加险峻难行。它蜿蜒穿过数个少数民族聚居的村寨边缘,如同利刃般直插滇西腹地。为了确保这条新生命线的绝对安全,也为了检验护盐队扩编整训后的真实战力,林景云决定亲自带队,巡查这第一趟试运行。

赵铁柱,这位新晋的总队长,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紧随在林景云马后。他魁梧的身躯挺得笔直,古铜色的面庞上,线条刚毅,眼神里满是警惕,更透着对林景云近乎盲从的绝对忠诚。在他们身后,是二十名精挑细选的护盐队员。他们个个精神抖擞,腰间挎着锃亮的钢刀,背上是上了膛的火枪,脚下蹬着厚底快靴,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竟能做到落足无声,行动间透着一股山林猎豹般的矫健与沉稳。

“铁柱,这条路虽险,却能避开几处税卡和土匪惯于设伏的山头。长远来看,利远大于弊。”林景云勒住缰绳,胯下骏马不安地刨了刨蹄子。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清晰而有力,“只是沿途地势复杂多变,对护盐队的应变和山地作战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回去之后,相关的针对性训练,必须立刻加码,绝不能松懈!”

赵铁柱粗壮的脖颈用力点了点,瓮声瓮气地回应:“少爷放心!铁柱省得!这条新盐路,绝不会让它出半点岔子!谁敢伸手,就剁了谁的爪子!”

话音未落,前方被巨大山岩遮挡的山谷拐弯处,骤然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马匹悲鸣!那声音充满了濒死的痛苦与恐惧,刺破了山谷的宁静。紧接着,是硬木被生生拗断的刺耳“嘎吱”声,以及重物高速翻滚、坠落,连续不断撞击山石发出的“轰隆”、“砰砰”巨响!

“出事了!”林景云脸色骤变,瞳孔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厉声喝道:“停!全体警戒!”

所有队员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动作整齐划一,瞬间停步。拔刀、举枪、寻找掩护,一系列动作在眨眼间完成,冰冷的杀气弥漫开来,警惕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山谷间,落石滚动的余音还在回荡,隐隐约约,似乎还能听到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声。

“铁柱,点十个人,跟我过去看看!其余人原地固守,严密监视两翼山林,不可大意!”林景云没有丝毫犹豫,当机立断,矫健地翻身下马,动作快如狸猫。

赵铁柱沉声应诺,迅速点齐十名精干队员,如影随形般紧跟在林景云身后,朝着事发地点疾奔而去。脚下的山路陡峭险峻,碎石密布,但对于这些常年在山地行走的汉子而言,形同坦途。几个纵跃起落,一行人便迅捷地绕过了那块巨大的弯道山岩。

眼前的景象,惨烈得令人心惊!

一处近乎九十度垂直的悬崖下方,估摸着有二三十丈深,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摔得支离破碎,如同被巨力揉捏过的废铁。车厢扭曲变形,不成模样,两个车轮崩飞出去,不知所踪。车辕断裂,木屑和散落的货物——一些书卷、衣物和杂物——铺满了崖底的乱石滩。一匹拉车的枣红骏马倒在血泊之中,颈骨折断,早已没了气息,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泥土。

而在那堆马车残骸的不远处,赫然躺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看穿着打扮是个车夫,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此刻,他的左腿呈现出一个极其诡异扭曲的角度,森白的断骨狰狞地刺破了靛蓝色的粗布裤腿和皮肉,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冷的山风中。伤口处,鲜血如同泉涌般汩汩流出,颜色鲜红,显然是伤及了腿部的大血管!他的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不住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眼看就要不行了。

另一个人,则是一位身着青色长衫的文士。看年纪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清癯,下颌留着打理整齐的短须。此刻他虽然额角和手掌上有些擦伤,衣衫也沾染了尘土,显得有些凌乱狼狈,但眉宇间的神色,却还保持着几分镇定。他正挣扎着,想要爬到那名重伤的车夫身边去。

“快!救人!”林景云瞳孔急剧收缩,情况危急,容不得半点迟疑。他低喝一声,身形一纵,如同猿猴般,沿着崖壁上一处相对平缓、长满灌木藤蔓的斜坡,灵巧而迅速地向下攀援而去。

赵铁柱等人也毫不含糊,立刻紧随其后。他们并未一窝蜂涌下,而是迅速散开,占据有利地形,一面持枪警戒四周可能存在的威胁,一面准备随时接应和施救,行动间井然有序,训练有素。

林景云几个起落便冲到了伤者身边,来不及喘息,立刻半跪下来,目光如电,飞快地检查那名车夫的伤势。当他的视线落在车夫那不断喷涌鲜血的大腿上时,眉头瞬间紧紧锁起。

股骨开放性粉碎性骨折,并发股动脉破裂!这是极其凶险的伤势,再不止血,用不了多久,这个人就会因失血过多而休克,乃至死亡!

“水!干净的布条!快!再找一根结实的短棍来!”林景云头也不回,语速极快地发出指令。他的声音异常冷静沉着,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力量,瞬间安定了周围有些紧张的气氛。

身后的护盐队员反应极快,立刻行动起来。有人迅速解下腰间的水囊,有人从随身携带的备用行囊里快速翻找出干净的棉布条,还有一名队员眼疾手快,在旁边折断了一根拇指粗细、韧性十足的树枝,用刀削去枝杈。

林景云接过布条,眼中没有丝毫犹豫。他精准地在车夫大腿根部靠近腹股沟的位置,找到了股动脉的压迫点,用布条紧紧缠绕数圈,打了个活结。随后,他将那根短棍插入布圈之中,双手握住短棍两端,猛地用力绞紧!

“呃啊——!”剧烈的疼痛让濒临昏迷的车夫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额头上冷汗瞬间如雨般淌下。

林景云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伤口。看到那汹涌喷射的鲜血流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缓,最终变成了缓慢的渗出,他紧绷的神经这才微微一松。他明白,这只是权宜之计,止血带捆扎的时间绝不能过长,否则会导致肢体缺血坏死。

“撑住!别睡过去!我先帮你处理伤口!”林景云沉声对车夫说道,同时示意队员递过水囊。他拧开盖子,用携带的清水小心翼翼地冲洗伤口周围的泥土和污渍,尽可能地降低感染的风险。他的动作轻柔而细致,与刚才施加止血带时的果决狠厉,判若两人,显露出一种令人信服的专业素养。

紧接着,他又让队员在附近找来几片相对宽大平整的竹片。他拔出随身携带的锋利匕首,飞快地削平竹片的边缘和毛刺,然后再次取过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将伤者断腿的上下两端,稳稳地固定在两片竹片之间,做成了一个简易却有效的夹板,暂时固定住了断骨,防止二次损伤。整个急救过程,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显露出远超常人的镇定和熟练。

那位文士模样的乘客,从始至终,都睁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林景云的一举一动。他的眼神中,先是惊愕,随后转为深深的震惊,最后化作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他本以为,在这荒无人烟的悬崖绝壁之下遭遇如此横祸,车夫性命定然难保,自己纵然侥幸活命,恐怕也要困死在这深山之中。万万没有料到,这群看似寻常盐商护卫的领头人,竟身怀如此精湛高明的急救之术!这等手法,莫说是寻常走江湖的,便是城里的大夫,也未必有这般利落精准!

处理完车夫最紧急的伤势,林景云这才缓缓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转向那位乘客,开口问道:“这位先生,你伤势如何?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在下……在下只是受了些皮外擦伤,并无大碍。”那文士定了定神,对着林景云深深拱手作揖,语气无比诚恳,“多谢……多谢壮士出手相救!此等救命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他说话间,似乎想要站得更直一些,以示郑重,身体却微微晃动了一下。就在这时,一块银色的西洋怀表,从他有些破损的青色长衫内袋里滑落出来,“啪嗒”一声,掉落在布满碎石的地面上。

林景云弯腰,顺手将怀表拾起。入手微沉,表壳光滑,边缘雕刻着精细的纹路,显然是件价值不菲的舶来品。他下意识地按开表盖,想看看这怀表在刚才的颠簸坠落中是否受损,指针是否还在走动。

然而,目光触及表盖内侧的瞬间,林景云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狂跳起来!

只见那光洁的银质表盖内侧,清晰地镌刻着两个古朴雅致的小篆——

松坡!

林景云的脑海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无数信息碎片瞬间涌现、碰撞、组合!

松坡!蔡锷!字松坡!那个在辛亥革命中振臂一呼,光复云南,之后更是不惜一切,点燃护国战争烽火,再造共和的铁血将军!未来的云南都督,护国元勋蔡松坡!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以这种狼狈落魄、遭遇险情的姿态?

巨大的惊喜、难以置信的疑惑,如同惊涛骇浪般冲击着林景云的思绪。但他毕竟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特种兵军医,强大的意志力让他几乎在瞬间就压下了心头的波澜。他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只是将怀表轻轻合上,递还给对方,语气平和得如同刚才什么也未曾发生:“先生的怀表,请收好。”

那文士接过怀表,再次低声道谢,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与探究。他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得有些过分的“盐商”,以及他身后那些纪律严明、装备精良、气质彪悍的护卫,心中疑窦丛生。这绝非普通的商队护卫!无论是领头人的急救手段,还是这些手下的精气神,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他略一沉吟,试探着问道:“敢问壮士高姓大名?是何处的商队?此番大恩,日后定当图报。还请壮士告知,以便……”

林景云微微一笑,笑容温和,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他刻意模糊了自己的具体身份:“在下林景云,昆明人士,只是个途经此地的盐商罢了。先生言重了,萍水相逢,路见危难,出手相助乃是分内之事,何必言谢。倒是先生,如何称呼?看先生打扮,不似本地人士,这是要去往何处?竟会行至这般险峻之地?”

那文士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在快速权衡。片刻之后,他再次拱手,沉声道:“在下姓唐,单名一个松字。乃是外省人士,久慕滇中风物,此番从昆明而来,欲往滇西游历一番,增长见闻。不曾想,行至此地,马匹突然受惊失控,才……才酿成此祸。”

他用了一个化名,“唐松”,巧妙地将自己的字“松坡”拆解化入其中,既掩饰了真实身份,又隐隐留下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线索。

“原来是唐先生。”林景云点点头,并未追问对方话语中的疏漏之处,例如外省游历之人为何会带着一个本地口音的车夫,走上这条连本地人都未必知晓的新辟险路。他心中雪亮,对方必有难言之隐,此刻点破,绝非明智之举。当务之急,是救人,并与这位未来的巨擘建立联系。

他转头看了看天色,又望了望崖底的环境,沉声道:“唐先生,此地阴湿,且不安全,绝非久留之地。令车夫伤势极重,失血过多,必须尽快送往有郎中和大夫的城镇救治,否则性命堪忧。我们人手足够,可以砍伐些树木藤蔓,制作一个简易担架抬他出去。只是……”林景云顿了顿,目光望向悬崖上方,“要将一个重伤员抬上这陡峭的崖壁,并非易事,需要小心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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