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要拆盐场、断生路的消息,如同插了翅膀,一夜之间便从元谋河谷传遍了云南的大小角落,最终汇聚到了省城昆明。
最初只是窃窃私语,在茶馆、在街角、在工棚里悄然流传。但“拆毁盐场”、“饥寒交迫”这些字眼,对于那些刚刚在元谋盐场找到活路,尝到甜头的百姓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恐慌迅速蔓延,随即被更猛烈的愤怒所取代。
“洋人凭什么?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晒盐,碍着他们什么事了?”
“就是!林爷带我们过上好日子,他们眼红了!”
“不能让他们得逞!拆了盐场,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
愤怒如同干燥的柴薪,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能燃起燎原大火。不知是谁第一个提议:“去省城!找总督大人!找洋人领事!我们不能坐着等死!”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响应。那些在滩晒场上获得了新生计的痁疾患者、老弱妇孺,他们失去的最多,反抗的决心也最强烈。他们率先行动起来,奔走相告。紧接着,是那些依靠盐场跑运输的马帮,是供应木材、粮食的农户,是所有被这条新兴产业链带动起来的人们。星星之火,迅速汇聚。
三天后,昆明城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浪潮淹没了。
三万余人!
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衣衫褴褛者有之,面带菜色者有之,更多的是脸上刻着风霜、眼中却燃烧着火焰的普通盐工和百姓。他们没有武器,只有手中的扁担、锄头,或者仅仅是一双布满老茧的拳头。他们汇聚在总督府前,又潮水般涌向了城内的英法领事馆。
“保我盐路!保我饭碗!”
“洋人滚出去!”
“我们要吃饭!我们要活路!”
口号声汇成一股洪流,在昆明上空激荡。三万人的呼喊,带着最原始的生存渴望和被压迫者的怒吼,震得领事馆那两扇紧闭的西式大门嗡嗡作响。人群虽然激愤,却并未失控,他们只是将领事馆围得水泄不通,用目光和呐喊表达着他们的决心。阳光下,攒动的人头如同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黑色海洋,拍打着名为“强权”的礁石。
总督府内,李经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窗外震天的呼喊声,声声都敲打在他的心坎上。一边是虎视眈眈的英法列强,炮舰的阴影挥之不去;另一边是群情激奋的数万民众,稍有不慎便可能酿成大祸。
“大人,林爷派人传话来了!”一个心腹幕僚匆匆进来禀报。
李经羲精神一振:“快说!”
“林爷说,民心可用,但不可激。请大人务必安抚民众,他那边已有应对之策,请大人设法拖延洋人,争取时间。”
“拖延?怎么拖?”李经羲焦躁地踱步,“英国领事巴顿和法国领事罗贝尔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再不答复,他们就要……”
幕僚压低声音:“林爷还捎来一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还提到了德国公使,冯·克特勒男爵。”
李经羲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德国人!对啊!德国在云南的势力虽不如英法,但一直想插手进来分一杯羹。用德国人来制衡英法……这是险招,但眼下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好!好一个林景云!”李经羲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松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官服,沉声道:“传我的话,安抚外面的百姓,告诉他们,本督定会力保盐路,绝不让大家失去饭碗!另外,备轿,我要亲自去见英法领事!”
总督府的大门缓缓打开,李经羲在家丁护卫下走了出来。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朗声道:“乡亲们!大家的心情,本督都明白!元谋盐场,关系着大家的生计,也关系着我云南的利源!本督向大家保证,只要本督在任一日,就绝不会轻易让洋人断了大家的活路!”
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李经羲抬手示意安静,继续道:“洋人那边,本督自会与他们交涉周旋!此事涉及外交,需要时间调查核实,绝非一蹴而就。请大家相信本督,也给本督一点时间!现在,请大家先行散去,不要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酿成事端!”
他的话语恳切,态度明确,暂时稳住了激动的民众。
随后,李经羲乘坐轿子,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前往英法领事馆。他准备好了一套措辞,准备与那两位傲慢的领事先生好好“调查核实”一番,同时,一封密函也悄然送往了德国领事馆,邀请冯·克特勒男爵“共商云南商务事宜”。
而在元谋河谷的工地上,林景云也收到了昆明传来的消息。克莱斯特看着信报,脸色更加忧虑:“三万人请愿!林,这事闹大了!总督大人真的能顶住吗?”
林景云站在高处,望着下方热火朝天的工地,工人们干劲十足,丝毫未受影响。他脸上露出一丝欣慰,随即又变得无比坚定。
“民心所向,即便是总督,也不敢轻易违逆。至于洋人……”他冷哼一声,眼中锐芒闪烁,“他们以为几艘炮舰就能吓住我们?那就太小看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了。”
他转过身,拍了拍克莱斯特的肩膀:“放心吧,我的朋友。风暴虽然来了,但我们的船,足够结实。德国人那边,也该收到消息了。好戏,才刚刚开始。”
阳光下,盐场白茫茫一片,如同铺展开的巨大棋盘。而林景云,这位执棋者,正不动声色地布下他的棋子,准备迎接这场席卷云南,甚至牵动国际格局的风暴。凛冽的战意,混合着盐卤的咸湿气息,在河谷中弥漫、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