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校仓库里的灯火,比之前更亮了些。那是盐工们凑钱买来的更多灯油,他们舍不得自己用,却舍得为这间倾注了希望的屋子添一分光明。
仓库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粗重的呼吸声混合着石笔划过石板的沙沙声,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充满生机的喧嚣。苏映雪站在简陋的木台前,声音清亮而温和,目光扫过一张张黝黑、专注的脸庞。这些脸,不再仅仅是被生活压弯了腰的麻木,多了几分渴求,几分思索。
识字和算术依旧是基础。苏映雪发现,当她教到“人”、“工”、“天”、“地”这些字时,盐工们的反应格外强烈。他们会反复念叨,笨拙地在石板上模仿,仿佛要将这些字刻进骨子里。算术课上,她设计的题目越来越贴近他们的痛点:一担盐多少斤?卖给盐号多少钱?扣除各种苛捐杂税,到手还剩几个铜板?一天做多少担才能养活一家老小?
每一次计算,都像是在盐工们心上划下一道痕。数字是冰冷的,却清晰地映照出他们生存的艰难。
“苏先生,”一个声音粗嘎地响起,是王家壮汉,他如今是夜校里最积极的学生之一,虽然认字依旧困难,但算术却学得飞快,“俺算明白了,俺们累死累活,一天下来,刨去吃喝,连给娃扯块布都难!这……这是为啥?”
他的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激起了层层涟漪。仓库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映雪身上,带着同样的困惑和隐隐的愤懑。
苏映雪的心跳微微加速。她等待这个时刻很久了。看着台下那一双双在昏黄灯光下闪烁着探寻光芒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气,语气沉稳:“大家想过没有,我们吃的盐,是自己从井里一桶桶背出来的,我们住的房子,是自己用泥巴一块块垒起来的,我们穿的衣服,是婆娘们一针针缝出来的。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的劳动换来的。可是,为什么我们付出了这么多,得到的却这么少?”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了更多的问题。
“为什么地主可以不劳而获,收我们的租子?”
“为什么盐号的老板动动嘴皮子,就能拿走我们大部分的血汗钱?”
“为什么官府要收那么多的税,这些钱又用到哪里去了?”
这些问题,像一把把锤子,敲打在盐工们的心坎上。他们从未如此系统地思考过这些问题。他们习惯了忍受,习惯了将一切归咎于“命”。
王家壮汉眉头紧锁,粗壮的手指捏着石笔,嘎嘣作响:“是啊……凭什么?”
另一个干瘦的盐工接口道:“俺们祖祖辈辈都这样,还能咋样?”
“不,”苏映雪的声音斩钉截铁,“不是天生就该这样的。有些东西,是可以改变的。”
她看到台下一些人眼中燃起了火苗,但也有些人流露出畏惧和不安。她知道,不能操之过急。
接下来的几天,苏映雪在讲课的间隙,开始“不经意”地讲述一些“外面的故事”。她讲沿海的工厂里,工人们如何团结起来,要求增加工钱;她讲有些地方的人们,自己选举官员,管理自己的事务;她讲有些书上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
她没有直接拿出那些禁书,风险太大了。但她将《警世钟》、《革命军》里的思想,揉碎了,掰开了,用最朴素的语言,一点点渗透给这些渴望改变命运的人。她把“天赋人权”解释成“人生下来,就该有活下去、吃饱饭的权利”,把“民族危亡”解释成“洋人要来抢我们的饭碗,占我们的土地”,把“革命”描绘成“推翻那些压迫我们的人,自己当家做主”。
小翠和其他护士班的学员,在完成了卫生知识的普及和伤口处理的演示后,也成了夜校的常客。她们不像盐工那样背负沉重的体力劳动,有更多精力投入学习。小翠尤其认真,她不仅学习识字算术,更对苏映雪讲的那些“道理”格外上心。
“苏姐姐,”课后,小翠帮着收拾石板,低声问道,“你说那些洋人医院,连穷人去看病都收钱很少,是真的吗?为什么我们的药铺,穷人就看不起病?”
苏映雪看着小翠清澈的眼睛,温和地回答:“因为在有些地方,人们认为,看病活命,是每个人都该有的权利,不是有钱人才能享受的。小翠,你想想,如果我们盐工的孩子生了病,也能得到及时、便宜的治疗,那该多好?”
小翠用力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向往:“嗯!我以后要学好本事,也要像苏姐姐和外公那样,给穷人看病,少收钱,甚至不收钱!”
苏映雪欣慰地笑了。她知道,思想的种子,不仅在盐工心里发芽,也在这些年轻的学徒心里扎根。
变化是悄无声息的,却又是显而易见的。盐工们在课后讨论的,不再仅仅是谁家孩子学得快,或是怎么预防疟疾。他们开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争论。
“王大哥说的那个‘权利’,俺觉得有道理!凭啥俺们的命就不是命?”
“嘘!小声点!让那些‘黄狗’听见,没你好果子吃!”一个年长的盐工警惕地看了看仓库门口沉默站立的护盐队员。
“怕啥?他们是林二少爷的人,是保护苏先生的!俺看他们也不是坏人。”
“林二少爷……他到底想干啥?又是开夜校,又是讲这些……‘吓人’的道理?”
“管他想干啥!俺只晓得,苏先生教的有用!识字能看懂契约,算术能算清工钱,讲的那些道理,让俺心里亮堂!”王家壮汉瓮声瓮气地说道,他看向苏映雪的目光,充满了信赖和一种近乎崇拜的情绪。
他悄悄问过苏映雪:“苏先生,您讲的那些书,哪里能看到?”
苏映雪只是微笑着摇摇头:“时机到了,自然会看到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学好本事,保护好自己和家人。”
她知道,这些盐工虽然淳朴,但并不愚笨。他们常年挣扎在生死线上,有着野草般的韧性和生存智慧。一旦思想的火种被点燃,他们爆发出的力量将是惊人的。
消息再次传回林府。这一次,苏映雪的汇报中,除了夜校的日常,还隐晦地提到了盐工们思想上的变化,以及她讲述的一些“新道理”。
林景云坐在书房,手中把玩着一枚冰冷的银针,听着苏映雪的讲述,眼神深邃。
“映雪,你做得很好。”他放下银针,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星星之火,已然点燃。但你要记住,火能燎原,也能烧伤自己。务必谨慎。”
“我明白。”苏映雪郑重点头,“我会把握分寸。只是,看着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光,我……”
“我懂。”林景云打断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开启民智,如同治病救人,需得对症下药,更需猛药去疴。但下药之前,必先固本培元。现在的识字、算术、卫生常识,就是固本培元。那些道理,是药引子,需得慢慢来,浸润进去。”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映雪:“护盐队那边,我会再加派人手,确保万无一失。你放手去做,但切记,安全第一。我们要做的是点燃火把,照亮前路,而不是引火烧身,玉石俱焚。”
“是,景云。”苏映雪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决心和关切,心中一暖。
林景云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昆明城郊这潭死水,该动一动了。那些只顾着吸血的蛀虫,也该感受到一点寒意了。”
凛冽的寒风继续呼啸,但盐工聚居区的这个角落,却仿佛有地火在涌动。仓库里昏黄的灯光下,除了琅琅读书声,还多了低沉的议论和争辩。那些曾经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苦难,开始被质疑;那些遥不可及的“道理”,正在悄悄化为他们内心深处的力量。
苏映雪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逐渐挺直的脊梁和不再麻木的眼神,心中充满了力量。她知道,这条路布满荆棘,充满危险,但她并不孤单。她有林景云的坚定支持,有小翠这些年轻人的热忱,更有这群在黑暗中挣扎了太久,如今开始向往光明的盐工们。
希望的种子,不仅生根发芽,更在秘密地汲取着养分,准备着在未来的某一天,冲破这片贫瘠的土地,绽放出惊人的力量。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