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井盐场的热浪,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灼人。
并非只是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更是从每一个盐工心底喷薄而出的干劲。新的薪酬制度像一剂猛药,注入了这片沉寂已久的土地。晒盐场上,光着膀子的汉子们奔走如飞,盐板铺得满满当当;熬卤房内,烟气蒸腾,老师傅们凝神观察着卤水的成色,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生怕一丝杂质影响了最终的分红。
争吵少了,抱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暗地里的较劲和比拼。谁的盐晒得又快又白,谁的卤熬得纯净剔透,都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公示栏前每天都围满了人,看着自己名字后面不断跳动的产量数字和初步的质量评级,黝黑的脸上绽放出最质朴的笑容。
“他娘的,这个月的分红,老子肯定能拿头一等!”
“呸!就你那两下子?看着吧,我老王这手艺,出的盐绝对是最顶尖的!”
就连那些往日里最爱躲懒耍滑的,此刻也铆足了劲,生怕落在人后,被人嘲笑,更怕月底拿到手的工钱比别人少一大截。
林景云站在高处,俯瞰着这片焕然一新的景象,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三爷站在他身侧,这位曾经只懂舞刀弄枪的汉子,如今负责起了整个生产环节,脸上写满了惊叹与佩服。
“总办,您这法子……真是神了!”三爷由衷地赞叹,“这才几天功夫,整个黑井都活过来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他们这么拼命干活!”
林景云目光深邃,眺望着远处堆积如山的盐坨,缓缓道:“这只是第一步。激发人的潜力,得让他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但这还不够。”
他转过身,看向盐场边缘,那里有一条水渠,正源源不断地排出熬盐后剩下的浑浊卤水,当地人称之为“苦卤”或“母水”,通常被视为无用的废料,直接排入附近的河流或荒地。
“三爷,你觉得那些排走的苦卤,是什么?”林景云问道。
三爷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熬盐剩下的废水啊,又苦又涩,啥用没有,还占地方。”
这是所有盐工,乃至整个制盐行业的共识。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林景云却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不,那不是废水。那是被我们丢弃的宝藏。”
“宝藏?”三爷瞪大了眼睛,满脸困惑,“总办,您不是开玩笑吧?那玩意儿,连牲口都不喝,怎么会是宝藏?”
“跟我来。”林景云没有过多解释,迈步朝着苦卤排放渠走去。三爷和闻讯赶来的几个经验丰富的老盐工、负责烧火添柴的工匠,都好奇地跟了上去。
一行人来到渠边,一股浓烈的咸涩气味扑面而来。渠里的水呈深褐色,粘稠浑浊,渠边的泥土都因常年浸泡而变得板结发白。
林景云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苦卤,放在鼻尖闻了闻,又伸出舌尖极轻微地舔了一下,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来。
“总办,小心!这东西有毒性,弄不好要闹肚子的!”一个老盐工连忙提醒。
林景云摆摆手,站起身:“无妨。我问你们,这苦卤,除了苦涩,还有什么特点?”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负责熬卤的老师傅想了想,说道:“这东西,天冷的时候,渠边上会结出一层白霜,有时候还带点别的颜色,跟盐不一样,但也是咸的。”
“没错!”林景云眼中精光一闪,“这就是关键!这苦卤里面,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溶解了许多我们寻常方法取不出来的‘盐精’。这些‘盐精’,虽然不能吃,但却有大用处!”
他环视众人,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们知道地里的庄稼,为什么长着长着就没力气,产量越来越少吗?”
这个问题,对于这些世代与土地打交道的人来说,并不陌生。
“地力耗尽了呗。”一个盐工回答,“得歇地,或者多上粪肥。”
“说得对!”林景云点头,“土地和人一样,也需要‘补药’。而这苦卤里藏着的‘盐精’,经过咱们的巧手提炼,就能变成土地最需要的‘补药’!用了它,就能让贫瘠的土地变得肥沃,让庄稼长得又壮又多!”
土地的补药?
让庄稼长得更多?
所有人都被林景云的话惊呆了。他们无法想象,这人人嫌弃的苦涩废水,竟然能有如此神奇的功效。这简直是点石成金的法术!
“总办……这……这是真的?”三爷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如果真能从废水中提取出肥料,那对林家,对整个云南,乃至对天下,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深想。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林景云没有空口许诺,他直接下令,“三爷,立刻组织人手,按照我说的法子,搭建几个临时的灶台和铁锅,再准备一些大水缸和滤布。”
他随即转向那几个经验丰富的工匠和老师傅:“你们几个,跟我来。我教你们如何从这苦卤中,把‘宝贝’给钓出来!”
虽然心中充满疑虑,但林景云这段时间展现出的能力和威信,让众人不敢怠慢。很快,在苦卤渠附近,几个简易的灶台被搭建起来,几口硕大的铁锅架在上面,熊熊的柴火再次点燃。
林景云亲自指导,让盐工将大量的苦卤舀入铁锅之中。
“加大火力,使劲烧!让水汽都蒸发掉!”林景云命令道。
随着温度急剧升高,锅内的苦卤开始剧烈翻滚,冒出浓密的水汽,空气中弥漫着更加浓郁的咸涩气息。渐渐地,随着水分不断蒸发,锅底开始析出白色的结晶。
“这是盐吗?”一个年轻的盐工好奇地问。
“是盐,但不全是能吃的盐。”林景云解释道,“这是氯化钠,还有一些硫酸镁之类的杂质。我们要的不是它们。”
他让工匠用特制的漏勺,趁热将这些析出的固体盐类(高温盐)打捞出来,堆放在一旁。锅里剩下的,是更加粘稠、颜色更深的母液。
“好了,把火撤掉!将这些剩下的热卤,小心地倒入准备好的大水缸里!”
滚烫的母液被倾倒入一个个巨大的陶缸之中。接下来,就是等待。
“总办,现在该怎么办?”三爷抹了把汗,凑过来问道。周围的盐工也都伸长了脖子,屏息凝神地看着那些大缸。
“等。”林景云吐出一个字,“等它冷却下来。就像冬天河水会结冰一样,这卤水冷却后,里面藏着的宝贝,自己就会跑出来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初冬的天气,气温已经开始下降,尤其是在夜晚。林景云让人将水缸搬到阴凉通风处,加速冷却。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在黑井盐场时,负责看守水缸的盐工发出了惊呼声。
“结晶了!结晶了!总办!缸底真的结出东西了!”
林景云和三爷等人迅速赶到。只见原本深褐色的母液变得清澈了一些,而在大缸的底部和侧壁上,附着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结晶体,有些是细小的白色针状,有些则呈现出块状,在晨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这些结晶,明显不同于之前高温析出的普通盐。
“快!把上面的清液小心倒掉,把这些结晶取出来!”林景云难掩激动。
盐工们小心翼翼地操作着,将析出的结晶收集起来。这些结晶摸上去有些湿滑,带着一种不同于食盐的质感。
林景云拿起一块较大的结晶,仔细观察着。这就是光卤石和氯化钾的混合物。
“总办,这就是您说的‘土地补药’?”三爷看着这些陌生的晶体,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还不完全是。”林景云道,“这还只是粗成品,里面还有些杂质。接下来,还需要用水溶解,再分离,提纯。”
他随即指导工匠,将这些初步得到的晶体(主要是光卤石)投入清水中进行分解,利用氯化钾和氯化镁溶解度的不同,通过进一步的洗涤、浮选或者重新溶解结晶,最终分离出纯度较高的白色粉末状晶体。
“这是氯化钾。”林景云捻起一撮纯白色的粉末,展示给众人,“它,就是极好的钾肥!能够让庄稼的根茎更强壮,果实更饱满!”
他又指向旁边经过类似处理得到的另一种略有不同的晶体:“那是硫酸钾,同样是重要的肥料。”
看着那些从废水、废料中提取出来的神奇粉末,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看向林景云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敬畏,变成了近乎崇拜。
这位年轻的总办,不仅手段雷霆,改变了他们的生计,更拥有着点石成金般的智慧!竟然能将人人丢弃的苦卤,变成滋养土地的宝贝!
“总办……这东西……真能让粮食增产?”一个老盐工颤声问道,眼中充满了希冀。对于他们这些底层百姓而言,粮食,就是命根子。
林景云郑重地点头:“千真万确!接下来,我们会扩大生产,并且找些田地进行试验,到时候你们就能亲眼看到效果了!有了它,以后咱们云南的土地,就能打出更多的粮食!百姓就能吃饱肚子!”
“太好了!太好了!”人群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
从苦卤中提取“土地补药”的消息,如同又一阵旋风,迅速传遍了整个林家产业。这一次,带来的不仅仅是震撼,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
林景云站在新提取出的钾肥旁边,心中激荡。这不仅仅是技术的革新,更是未来实业兴邦蓝图上,至关重要的一笔。食盐,解决了生存和原始积累的问题;而化肥,将撬动农业的根基,为未来的发展提供更坚实的保障。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从这苦涩的卤水中,他看到的,是更加广阔的天地。林家这艘船,在他的掌舵下,正劈开旧时代的浊浪,朝着一个崭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全速前进。
三爷看着林景云的背影,这位曾经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汉子,第一次感受到了知识和技术所蕴含的磅礴力量。他握紧了拳头,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紧跟总办的步伐,将这利国利民的大事,办好!办扎实!
黑井的灶火,烧得更旺了。盐工们的干劲,不仅是为了眼前的分红,更是为了那片被“土地补药”滋养后,可以预见的金色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