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训练依旧如火如荼。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施密特教官标志性的咆哮便已撕裂宁静。“跑!跑起来!你们这些软脚虾!难道想让子弹追上你们的屁股吗?”沉重的军靴踏过泥泞的土地,汗水浸透了粗布训练服,与尘土混合在一起,在每个队员身上留下一道道灰黑的印记。枪声、呐喊声、口令声、偶尔夹杂着痛苦的闷哼,交织成一曲狂野而充满力量的交响。
林景云站在训练场边缘的高地上,手里拿着一个望远镜,仔细观察着下方队员们的动作。他身边,赫尔曼教官正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每个小组的射击成绩和战术配合失误。
“林先生,”赫尔曼放下笔,用略显生硬的汉语说道,“二号突击小组的火力衔接出现了问题,三号射手在转移时暴露了侧翼,这在实战中是致命的。”
林景云放下望远镜,点点头:“记录下来,下午的战术复盘重点强调。告诉施密特,对二组的惩罚加倍。”
“是!”赫尔曼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位年轻的雇主,不仅拥有惊人的财富和远见,更有着军人般的铁血与果断。
训练的残酷性有增无减。为了模拟真实的战场环境,德国教官们设置了更多、更复杂的障碍,甚至在训练中加入了小规模、高强度的模拟对抗。虽然使用的是空包弹,但激烈的肢体冲撞、高速奔跑中的摔跤、翻越障碍时的失误,依旧让伤病名单不断拉长。医务室的灯火,几乎每晚都亮到深夜。
然而,留下的人,眼神中的迷茫和怯懦早已被坚毅和锐利取代。他们的身体如同被反复捶打的钢铁,越来越坚韧;他们的动作越来越简洁、高效;曾经生疏的队员之间,开始产生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汗水、伤痛、淘汰的压力,像一座巨大的熔炉,将这群来自五湖四海的汉子,炼化成一个初具雏形的战斗集体。
午后,阳光炽烈。林景云刚刚结束对狙击训练的指导,回到山谷中央那座由几间营房改造而成的简易指挥部。他脱下沾满尘土的外套,拿起桌上的水壶猛灌了几口。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赵铁柱几乎是撞开了房门,脸色凝重,呼吸急促。
“少爷!出事了!”
林景云心中一沉,放下水壶,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慌什么!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赵铁柱喘了几口粗气,努力平复着情绪,但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急切:“是昆明城里传来的消息!英国领事馆的那个领事,叫什么……对了,叫巴顿!他今天上午,正式向总督府递交了外交照会!”
“英国领事?”林景云眉头紧锁,“照会内容是什么?”
“他……他指控您……”赵铁柱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指控您在城外私设武装,囤积军火,图谋不轨!要求总督府彻查,并且收缴所有‘违禁武器’,解散您的‘私人军队’!”
“私设武装?囤积军火?图谋不轨?”林景云重复着这几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空穴来风,这是冲着他来的,而且是蓄谋已久!
“消息可靠吗?”他沉声问道。
“绝对可靠!”赵铁柱斩钉截铁,“是咱们在总督府衙门里安插的人冒死传出来的。据说那英国佬态度强硬得很,还拿出了一些所谓的‘证据’,说是咱们从德国人手里购买步枪的记录,还有咱们护盐队扩编、在山里秘密活动的‘目击报告’!”
林景云踱了几步,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购买步枪的事情,是通过克莱斯特进行的,按理说极为隐秘。英国人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除非……
“是林景辉那边的人搞的鬼!”赵铁柱咬牙切齿地说道,“少爷,肯定是他们!那帮阴魂不散的家伙!他们自己没本事,就想借洋人的手来对付您!”
林景云的目光变得深邃。赵铁柱的猜测与他的判断不谋而合。林景辉被处以极刑,他母亲王氏及家族在云南官场和商界拥有一定势力。这些人,一直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之前的小打小闹没能扳倒他,现在竟然勾结上了英国人!
英国人插手,事情就变得复杂了。清廷腐败,地方督抚往往对洋人忌惮三分。一份来自英国领事的正式外交照会,分量可不轻。总督就算有心偏袒,也必须给洋人一个交代。
“证据……”林景云沉吟着,“购买步枪的记录,克莱斯特那边应该不会泄露。所谓的‘目击报告’,多半是他们捕风捉影,添油加醋捏造出来的。”
“那咱们怎么办?”赵铁柱有些焦急,“总督府要是真派人来查,咱们这基地……”
“慌什么!”林景云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天还没塌下来!英国人想借刀杀人,也得看我林景云的刀够不够硬!”
他迅速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英国人为什么会掺和进来?仅仅是因为林景辉余孽的唆使?恐怕不止。他的盐业革新,已经触动了某些洋行,尤其是法国布兰德商行的利益。英国人或许是想借此敲打他,甚至扼杀他这个潜在的竞争对手。
“巴顿领事……”林景云回忆着关于这个英国领事的信息。一个典型的傲慢、自大的殖民官员,对华人普遍持有偏见。这样的人,更容易被利用,也更容易被激怒。
“铁柱,”林景云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你立刻去办几件事。”
“少爷您吩咐!”赵铁柱挺直了腰板。
“第一,加强基地外围的警戒,任何陌生人靠近,立刻控制,但不要伤人。训练暂时转入地下,减少枪声和大规模活动。”
“是!”
“第二,派人立刻去昆明,密切关注总督府和英国领事馆的动静。我要知道总督是什么态度,英国人还有什么后续动作。”
“明白!”
“第三,”林景云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你去一趟德国领事馆,找克莱斯特先生。”
“找德国领事?”赵铁柱有些不解。
“对。”林景云眼中闪烁着智谋的光芒,“英国人不是打着维护条约、阻止‘地方势力威胁稳定’的旗号吗?那我们就让德国人也关心一下‘地方稳定’。克莱斯特收了我们那么多银子,还指望着后续的生意,他不会坐视英国人砸了他的饭碗。你去告诉他,就说英国领事巴顿,正在无理干涉我们与德国方面的正常商业合作,并且试图破坏地方的安定,这可能会影响到后续更多、更重要的‘合作项目’。”
赵铁柱眼睛一亮:“我懂了!让德国人去跟英国人打擂台!”
“不止。”林景云补充道,“你再暗示克莱斯特,就说我最近正在考虑,是否需要向德国购买一批‘更先进’的装备,用于维护地方治安,打击日益猖獗的土匪,保护重要的盐业生产……当然,前提是得有一个‘稳定’的合作环境。”
赵铁柱咧嘴一笑:“高!少爷,这招实在是高!给德国佬画个更大的饼,让他们主动去帮咱们挡住英国佬!”
“这只是第一步。”林景云摆摆手,“英国人有英国人的傲慢,德国人也有德国人的算盘。我们不能完全指望克莱斯特。最关键的,还是总督那边的态度。”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目光沉静。“总督需要的是稳定,是税收。我们的盐井,现在是云南财政的重要来源之一。我们的护盐队,客观上也确实承担了一部分维持地方治安的责任。这些,都是我们的筹码。”
“那咱们要不要准备一份说辞,去向总督解释?”赵铁柱问道。
“解释是必要的,但不是现在。”林景云摇摇头,“现在去解释,反而显得心虚。等总督府先拿出态度。如果他顶住了压力,我们再送上一份厚礼,感谢他‘主持公道’。如果他顶不住,派人来查……”
林景云眼中闪过一丝冷厉:“那就让他们来查。但我会让他们查到该查的东西,看不到不该看的东西。”
赵铁柱心中一凛,明白了林景云的意思。这山谷基地,明面上可以解释为护盐队的扩大训练营地,武器也可以解释为打击匪患、保护盐道的必要装备。只要不暴露训练的真实目的和规模,以及那些德国教官的真实身份,就有周旋的余地。
“少爷放心!”赵铁柱重重地点头,“我马上去办!绝不会让那些狗娘养的阴谋得逞!”
“去吧。”林景云挥挥手,“记住,沉住气。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赵铁柱领命而去,脚步依旧匆匆,但眼神中的慌乱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执行力。
指挥部里只剩下林景云一人。他重新走到桌边,看着桌上摊开的山谷地形图和训练计划。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代表着他一步步的心血和布局。
旧怨未了,家族的暗箭果然如影随形。而这一次,他们引来了更强大的外部力量。英国人的介入,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危险的涟漪。
他轻轻抚摸着桌上一支拆卸开来、用于教学的毛瑟1898步枪的冰冷枪管。这精良的武器,是他未来的倚仗,也是此刻招致祸端的根源。
“想借洋人的手来扳倒我?”林景云喃喃自语,眼中寒光闪烁,“林景辉,还有王家的人……你们太小看我林景云了。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山谷染上了一层金色,但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息。一场围绕着秘密基地、围绕着这支初生力量的政治风暴,正在昆明城悄然酝酿。而风暴的中心,林景云已经握紧了手中的棋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挑战。他清楚,这不仅是与家族宿怨的延续,更是与列强势力的一次正面交锋。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想要崛起,就必须碾碎一切挡路的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