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五华山，督军府。
与苏家门前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不同，这里只有卫兵挺拔的身姿和规律的巡逻脚步声，透着一股沉肃的力量。
民政部长李根源的办公室里，气氛却与窗外的宁静截然不同。他的桌上，摊开着一份最新的《滇申报》，头版头条用最大号的铅字醒目地印着——“仙肥天降，曲靖亩产破三百斤！西南农业或迎新篇章！”
报道的每一个字，李根源都反复看了不下三遍。上面的文字洋溢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详细描述了“仙肥”在曲靖试种田里的惊人效果，以及随后在昆明引发的抢购狂潮。苏家门口那些挥舞着银票的商贾，在记者笔下，成了一个时代即将剧烈变革的生动注脚。
李根源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的思绪，早已越过了报纸上的文字，飞向了更深、更远的地方。
合成氨……氮肥……
他从上海请来的那位留德化学博士，曾经在他的办公室里，用最通俗的语言，为他描绘过现代农业的根基。植物生长所需的三大元素——氮、磷、钾。林景云主导的合成氨厂，解决的是“氮”，是植物枝叶繁茂的根本。这无疑是一记重拳，直接打在了西南农业最孱弱的命门上。
可是，只有氮，是不够的。
就像一支军队，只有骁勇善战的步兵，却没有坚固的铠甲和持久的体力，终究无法打赢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庄稼也是一个道理。氮肥催生的水稻，固然能高产，但若是根茎不够强壮，遇上一场大风雨，便会轻易倒伏，一季辛苦毁于一旦。若是土壤中的其他元素被过度汲取，地力也会在两三年内迅速衰竭，届时便是得不偿失。
一个尘封已久的念头，猛地从他记忆的角落里跃了出来。
钾！
十年前，为了从制盐的苦卤废水中提取溴素，云南盐业总公司曾在林景云的技术支持下，由省公署牵头，在黑牛滩盐场附近，建立过一个简陋的钾肥作坊。那时的目的很单纯，只是为了处理工业副产品，顺便提取一些当时看来用途不广的“草木灰精”。
那个作坊，现在还在。设备是十年前的老古董，工艺也从未更新，产量更是低得可怜，只能断断续续地生产出一些粗制钾肥，零星供给附近的几个农场。它一直被当作制溴产业的附庸，一个不起眼的、几乎被遗忘的角落。
过去，是无人识得它的珍贵。
现在，情况不同了！
李根源霍然起身，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感觉到，一个巨大的机遇，就摆在眼前。合成氨厂的成功，不仅是商业上的胜利，更是一次工业化的思想启蒙！它证明了，用现代技术改造传统产业，能爆发出何等惊人的力量。
既然“仙肥”可以，那么“神钾”为何不可？
氮肥主生长，钾肥壮筋骨。二者相辅相成，交替施用，才能真正地养护地力，让云南的土地，变成能源源不断产出粮食的聚宝盆！
“来人！”李根源沉声喝道。
一名干练的秘书应声推门而入：“部长，您有什么吩咐？”
“立刻给我联系省农事试验所的刘所长，还有从美国康奈尔大学回来的那位王博士。告诉他们，我有一个紧急的农业技术议题，要和他们当面探讨！”
半小时后，两位云南农业界的顶尖专家，行色匆匆地赶到了李根源的办公室。
刘所长是前清举人出身，后留学日本，专攻农学，为人稳重。王博士则年轻得多，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满脑子都是最新的农业科学理论。
“印泉先生，这么急着找我们来，可是为了‘仙肥’的事？”刘所长率先开口，神色间难掩激动。这份报纸，他同样看过了，心中的震撼不亚于任何人。
“正是，也不全是。”李根源示意他们坐下，亲手为他们倒上茶水，开门见山地说，“‘仙肥’之功，利在当代。但我想的是，如何让这份功业，千秋万代地延续下去。两位都是农业大家，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只用氮肥，长此以往，对我们的土地，是福是祸？”
王博士镜片后的眼睛一亮，他扶了扶眼镜，带着一丝赞赏的语气说道：“部长能考虑到这一点，足见高瞻远瞩！单纯、过量地施用氮肥，短期内会刺激作物疯狂生长，产量暴增。但这是以透支土壤中其他微量元素为代价的，尤其是钾元素。缺钾的作物，茎秆会变得脆弱，容易倒伏，抗病虫害的能力也会大幅下降。不出三五年，土地就会‘贫血’，产量不增反降，甚至可能造成大面积绝收。这就是西方农业史上着名的‘报复性减产’。”
“报复性减产……”李根源咀嚼着这个词，面色凝重。
刘所长也补充道：“王博士所言极是。古法农耕，讲究用草木灰、厩肥，正是因为其中含有丰富的钾。我们云南多山地红壤，本身就缺钾。如今有了高产的氮肥，钾肥的补充，就从‘锦上添花’，变成了‘刻不容缓’！”
“说得好！”李根源一拍大腿，“刻不容缓！我今天请二位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
他转身从书柜里抽出一份泛黄的档案，摊在桌上：“这是十年前，盐业总公司建立的钾肥厂的资料。因为技术落后，设备陈旧，一直没能形成规模。现在，合成氨厂为我们趟出了一条路。我们有成功的经验，有省公署的全力支持，还有督军的决心。我想，是时候让这个沉睡了十年的工厂，真正苏醒过来了！”
李根源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他详细地阐述了自己的构想。
“我的计划是，第一，改革体制！将钾肥厂从云南盐业总公司的体系中彻底剥离出来，成立一个独立的，由省公署直接管辖的‘云南省属钾肥第一厂’！专人专管，集中所有资源，把它当成和合成氨厂同等重要的项目来抓！”
“第二，技术升级！我们要利用这次和德国合作的契机，引进最先进的钾肥生产线。就算暂时引不进，也要把合成氨厂的工程师调过去，对现有设备进行彻底的技术改造！”
“第三，革新物流！”李根源的声音越来越激昂，他走到墙边的云南地图前，拿起一支红蓝铅笔，“黑牛滩盐场距离铁路不远，但原料运输一直靠人挑马驮，效率太低。我建议，调用云南机械厂最新下线的‘犀牛’牌拖拉机，给它们焊上特制的铁斗，专门用来短途运输钾盐矿石和原料！另外，制盐产生的大量苦卤，是提取钾的最好原料，现在都是白白排放掉，太过浪费！我们要铺设专门的管道，从几个大的盐场，直接把卤水输送到钾肥厂新建的原料池里！实现资源的循环利用！”
一番话说完，办公室内一片寂静。
刘所长和王博士都听得目瞪口呆。他们原以为这只是一次技术探讨，没想到李根源已经构思出了一套如此详尽、如此大胆、环环相扣的工业化生产方案！
这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农学问题了。这是工业、农业、交通运输和政府行政的完美联动！
王博士激动得脸都有些发红：“部长，您这个方案……太……太完美了！特别是管道输送卤水和拖拉机改装，这简直是天才般的想法！这要是能实现，我们云南的化肥产业，就能拥有氮、钾两条腿，走路就稳了！西南的农业，就真的有了万世之基！”
得到了专家的肯定，李根源心中大定。他连夜将自己的构想整理成一份详细的报告，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推敲，每一个数据都力求精确。第二天一早，他便拿着这份凝聚了他全部心血的《关于筹建云南省属钾肥第一厂暨全省农业地力改良计划的议案》，敲响了林景云办公室的门。
林景云正在处理一份关于滇缅铁路勘探进度的军事密报。见到李根源进来，他放下文件，示意他坐下。
“印泉先生，看你神色，必有要事。”
“督军慧眼。”李根源没有客套，直接将报告递了过去，“请督军审阅。”
林景云接过报告，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他的表情一开始很平静，但越往下看，眉毛便不自觉地挑了起来，眼神也越来越亮。当他看到“管道输送卤水”和“改装‘犀牛’牌拖拉机”的段落时，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
整个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足足一刻钟后，林景云才将报告轻轻放在桌上，抬头看向李根源，目光中满是赞许：“印泉先生，你这份报告，给我送来了一场及时雨啊。”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代表着富庶产粮区的滇中、滇东片区。“仙肥”的成功，让他看到了快速提升粮食产量，支撑更大规模军事行动和工业建设的希望。但他心里同样悬着一根弦，那就是地力的可持续性。他来自一个化肥被普遍使用的时代，深知平衡施肥的重要性。他甚至已经在计划，等合成氨厂稳定后，就着手解决磷、钾肥的问题。
没想到，李根源竟然先他一步，不但想到了，还拿出了一套如此成熟可行的方案。
“督军也认为，发展钾肥，刻不容缓？”李根源的语气带着一丝期待。
“何止是刻不容缓。”林景云转过身，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与合成氨项目同等重要的战略根基！一条腿走路，可以快，但走不远。两条腿，我们才能跑起来，才能把所有对手都甩在身后！印泉先生，你不仅看到了农业，更看到了工业与农业的血脉联系，看到了我们云南发展的长远未来！”
得到林景云如此高的评价，饶是李根源一向沉稳，也不禁心潮澎湃。
林景云没有丝毫拖延，当即拿起电话：“接云南盐业总公司，通知所有在昆明的股东，一小时后，到督军府开会。我有要事宣布。”
一个小时后，盐业总公司的股东们齐聚督军府的会议室。这些人，都是最早跟随林景云进行盐业改革的盐商，是他的核心班底，如今个个都是云南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林景云没有废话，直接让李根源当众宣读了他的议案。
随着李根源铿锵有力的声音在会议室中回响，股东们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疑惑，逐渐变成了震惊，最后化为一片抑制不住的兴奋。
“将钾肥厂独立出来，专业化生产？这个想法好啊！”一位老盐商抚着胡须，激动地说道，“督军，不瞒您说，我们早就觉得那个钾肥是个好东西，附近的农户用了，都说地里的庄稼杆子硬，果子也甜。可我们是盐商，不懂这个，厂子里的老师傅也只会几手土办法，产量一直上不去，只能当成制溴素的添头，实在是可惜了！”
另一位股东也立刻附和：“是啊！我们每年排放掉的那些卤水，黑乎乎的，把河里的石头都染了色。以前只觉得是没用的废水，没想到里面全是宝贝！用管道抽过去，变废为宝，这笔账怎么算都划算！”
会场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他们都是精明的商人，更是这场云南工业化浪潮的直接受益者。他们或许不懂深奥的化学原理，但他们能清晰地看到，一个新的、不亚于“仙肥”的巨大商机，正在向他们招手。
看着群情激昂的众人，林景云双手虚按，会场立刻安静下来。
“诸位的意思，我明白了。”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钾肥厂的剥离，是为了更专业、更高效的发展。此事，盐业总公司必须支持，省公署更要全力推动。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众人齐齐望向他。
“这个厂，必须和合成氨厂一样，由省公署控股。诸位可以以盐业总公司的名义入股，也可以用个人名义投资，但经营权和发展方向，必须掌握在政府手里。因为它的第一要务，不是赚钱，而是和‘仙肥’一样，服务于整个大西南的农业根基！”
“我等，谨遵督军号令！”众人齐声应道，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他们早已不是当年只盯着盐巴利润的商人。跟随林景云，他们赚到了远超以往的财富，更看到了一个远比金钱更宏大的未来。他们深信，只要跟着林景云的步伐，他们投资的每一分钱，最终都会以十倍、百倍的回报，反馈到自己，和整个云南的身上。
会议结束，股东们心满意足地散去，每个人都摩拳擦掌，准备筹措资金，投入到这场新的建设热潮中。
办公室里，只剩下林景云和李根源。
“印泉先生，”林景云走到李根源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这个‘云南省属钾肥第一厂’，从今天起，就交给你了。你来做这个厂的筹备处总办！我给你全权！钱、人、设备，你开口，督军府全力支持！我只有一个要求。”
“督军请讲！”李根源立正身姿，神情肃穆。
“明年春耕之前，我要见到第一批印着‘云南制造’的钾肥，送到农民的手里！”
“是！”李根源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无穷的信心和力量，“保证完成任务！”
窗外，阳光正好，照进这间决定着数千万人生计的办公室。一个新的齿轮，在林景云擘画的宏伟蓝图上，开始发出轰鸣，缓缓转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