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省政府大楼,会议室。
空气凝重得如同暴雨来临前的铅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上那个男人身上。林景云刚刚从麻栗坡连夜赶回,身上的白衬衫甚至来不及换下,领口和袖口还沾着干涸的泥土与血渍,像是某种无声的勋章。他没有丝毫疲惫,那双眼睛里燃烧的火焰,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烈。
他从麻栗坡带回来的,不只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还有一个用子弹和鲜血催生的,雷霆万钧的计划。
“诸位,”林景云的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麻栗坡的枪声,想必已经传到了昆明。敌人是在向我们示威,也是在向全云南的人民示威。”
民政厅厅长李根源眉头紧锁:“主席,保安旅已经紧急增援,警察厅也加强了戒备。但是,这种暗杀防不胜防,长此以往,政府的威信……”
“威信,不是靠防守得来的。”林景云打断了他,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是靠进攻。敌人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那我们就没有必要再温文尔雅。他们用子弹打我们,我们就用律法和枪炮,连根拔起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壤!”
他转向司法厅厅长何子谦。这位精通法理,为人刚正不阿的法律专家,此刻眼中也充满了怒火。
“子谦,”林景云一字一顿,“我需要司法厅立刻出台一道法令,一道足以震动全省的法令。”
何子谦猛地抬起头:“主席请讲!”
“我称之为‘烟债无效令’。”林景云的声音陡然转冷,“法令内容很简单。第一,凡因吸食、贩卖、种植鸦片而产生的一切债务,无论有无借据,无论时间长短,自法令颁布之日起,一律作废,不受任何法律保护!”
话音一出,满座皆惊。这无异于一场经济上的大地震。
商务厅长陈绍安,一位干练的职业女性,忍不住开口:“主席,此举……是否过于激烈?云南的民间借贷关系盘根错节,其中与烟土相关的,恐怕占据了半壁江山。如此一刀切,恐怕会引发巨大的金融动荡和民间纠纷。”
“动荡?”林景云冷笑一声,“我们的农民,被这些所谓的‘烟债’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时候,怎么没人说动荡?我们的土地,被罂粟花染红的时候,怎么没人说动荡?陈厅长,我理解你的担忧。但刮骨疗毒,岂能不痛?不断腕求生,岂能无血?”
他没有给陈绍安反驳的机会,继续对着何子谦说道:“法令第二条,凡是在禁烟令颁布之后,仍以此类‘烟债’放高利贷,逼迫百姓者,一律以‘助毒罪’论处!罪行等同于贩毒!发现一宗,严惩一宗,绝不姑息!”
何子谦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光芒:“主席,这正是我一直想做的!法理上完全站得住脚!‘契约神圣’的前提是‘契约合法’!以毒品为标的的契约,本就是恶法,是孽债!根本不该受到保护!我立刻组织人手,草拟法令,三个小时内,就能拿出正式文本!”
林景云点点头,目光转向警察厅厅长赵靖云:“靖云,法令一出,那些靠烟债吸血的恶棍,必然会狗急跳墙。你的警察厅,要做好准备。从今天起,对全省所有县市的地下钱庄、烟馆、私娼馆进行一次彻底的摸排清查。凡是与烟债有关联的,立刻查封,主犯抓捕!我给你授权,遭遇暴力反抗,可以当场击毙!”
“是!”赵靖云霍然起身,声音铿锵有力,“警察厅保证完成任务!”
“还不够。”林景云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的声音却如同战鼓,“只废除烟债,会留下一个口子。他们会把烟债变成粮债、布债,换个名目继续盘剥。所以,我们要双管齐下。”
他看向陈绍安:“绍安厅长,你刚才的担忧是对的。所以,我们需要规范整个民间的借贷市场。我提议,由省政府出面,以富滇银行为基准,颁布《云南省民间借贷利息管理条例》。规定所有民间借贷,年利息不得超过富滇银行同期存款利息的百分之二十。超过部分,法律不予保护。恶意追讨超出部分的,以‘扰乱金融秩序罪’论处!”
陈绍安的眼睛亮了。如果说刚才的“烟债无效令”是一柄斩向毒瘤的手术刀,那这个《管理条例》就是一副调理全身的良药。它不仅配合了禁烟,更是从根本上整顿了云南混乱的金融环境,保护了所有正当的商人和普通百姓。
“主席英明!”她由衷地赞叹,“如此一来,既能精准打击烟债,又能稳定人心,规范市场。商务厅完全赞同,并愿意配合司法厅、警察厅,成立联合执法队伍,确保条例落到实处!”
李根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本的担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敬佩。林景云这一套组合拳,环环相扣,既有雷霆手段,又有周密布局,将一场针对他个人的刺杀,变成了一场席卷全省,扫清沉疴的社会革新战争。
“好!”林景云站起身,目光如炬,“那就这么定了!何厅长拟法令,赵厅长备警力,陈厅长定条例,李厅长负责安抚民政,协调各方。诸位,敌人已经打响了第一枪,现在,轮到我们还击了!我要让龙四和那个法国人看看,他们面对的,不是我林景云一个人,而是整个云南,四千万不愿再做奴隶的人民!”
……
两天后,昆明的街头巷尾,无数人围在布告栏前,反复诵读着那两张刚刚贴出的告示。
《云南省政府关于废除一切烟土债务的通告》!
《云南省民间借贷利息管理条例》!
白纸黑字,省政府的红色大印,刺眼夺目。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接着便是难以置信的窃窃私语,最后,爆发出冲天的议论声。
“什么?凡是抽大烟欠下的钱,都不用还了?真的假的?”
“政府说的!盖着大印呢!你看看,放烟债的,还要按贩毒抓起来!”
“我的天!这……这可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还有这个,借钱的利息,不能超过银行的两成?那我上个月借的那笔‘驴打滚’的高利贷,岂不是……”
人群中,有人喜极而泣,跪在地上冲着省政府的方向连连磕头。也有人脸色煞白,抓着布告的手指都在发抖,嘴里喃喃念着:“完了……全完了……”
这些哀嚎的人,正是那些平日里靠着烟债和高利贷作威作福的恶棍。他们的财富帝国,在这两张薄薄的纸面前,顷刻间崩塌。
就在这一天,一个名叫张铁匠的汉子,从昭通一路赶到昆明,揣着一张几乎被血泪浸透的状纸,跪在了省司法厅的门口。
张铁匠是个老实本分的匠人,就因为儿子不争气,染上了烟瘾,欠了本地大烟商“钱三爷”一大笔烟债。为了还债,他砸锅卖铁,最后,年仅十四岁的闺女,被钱三爷的人强行拖走,说是要去抵债。
张铁匠报过官,可当时的县警察局和烟商沆瀣一气,反倒把他打了一顿。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几乎已经绝望。直到省政府的通告贴到了昭通,他才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夜赶来。
司法厅内,何子谦亲自接见了这位满脸风霜的汉子。
听完张铁匠泣不成声的控诉,何子谦重重一拍桌子,那张写着“父债女偿”的肮脏借据在他面前被撕得粉碎。
“张师傅,你起来!”何子谦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这个世道,变了!你女儿的债,是孽债!省政府不认!我这个司法厅长,更不认!”
他当场签发了三张令状。
一张,是“烟债无效判决书”,宣布张铁匠与钱三爷的债务关系彻底作废。
一张,是给昭通警察局的“强制执行令”,命令他们立刻查封钱三爷的全部家产,解救张铁匠的女儿。
最后一张,是给赵靖云的“紧急抓捕令”。
“钱三爷这种人,就是我们要打击的典型!”何子谦对身边的书记员说道,“以‘助毒罪’和‘非法拘禁罪’并处,立刻逮捕,押送昆明,公开审判!我要拿他,给全省的恶棍们敲响第一声丧钟!”
命令如同闪电,迅速传达到了昭通。
接到命令的昭通警察局长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有半点包庇,亲自带着一个排的警力,荷枪实弹地冲进了钱三爷的府邸。
钱三爷还在家中悠闲地抽着水烟,听着留声机里的靡靡之音。当警察破门而入时,他甚至还想仗着自己平日的威风呵斥几句。
但当冰冷的枪口顶在他的脑门上,当警察局长颤抖着声音念出省司法厅的命令时,他彻底瘫软了。
在钱三爷府邸后院一间阴暗潮湿的柴房里,警察找到了张铁匠的女儿。小姑娘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当警察告诉她“你爹来接你回家了”的时候,她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已经听不懂人话。
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扑过来,用粗糙的大手紧紧抱住她,一声声喊着她的乳名,她那死寂的眼睛里,才慢慢渗出泪水,最后放声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恐惧。
父女俩抱头痛哭的场面,让在场的硬汉警察们都红了眼眶。
女孩被解救了出来,但她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创伤。就在张铁匠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一辆轿车停在了昭通警察局门口。
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位气质优雅,目光坚毅的女性。正是映雪女子学校的校长,苏映雪。
她带来了省政府的另一项配套政策:所有在这次“烟债清算”行动中被解救的女性,特别是未成年少女,一律由映雪女子学校接收,提供食宿、教育和心理辅导。
苏映雪走到那个还在瑟瑟发抖的女孩面前,蹲下身,用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孩子,别怕,都过去了。”
她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女孩身上,将她冰冷的手握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里。
“我叫苏映雪,以后,你可以叫我苏校长。跟我走好不好?去一个没有人会欺负你的地方。在那里,你可以洗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吃得饱饱的。我还会教你读书,写字,学算术,学一门能让你自己养活自己的本事。”
女孩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她,那双哭肿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光亮。
“读书……写字?”她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对。”苏映雪微笑着点头,那笑容像是冬日里的暖阳,“学会了,你就能自己看懂天下的道理,就能自己写自己的名字,就能自己决定自己要走的路。你不再是谁的抵债品,你就是你,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张铁匠在一旁听得热泪盈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苏映雪面前,连连磕头:“夫人……不,校长!您就是活菩萨!我张铁山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啊!”
苏映雪连忙将他扶起:“老乡,快起来!要谢,就谢你有一个好政府,有一个一心为民的主席。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你女儿这样的悲剧。”
……
当昭通张铁匠的故事通过报纸传遍全省时,那些被压迫的百姓们沸腾了。他们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希望。司法厅的门槛几乎被踏破,无数封状纸雪片般飞来。
而与此同时,昆明城内一处隐秘的宅院里,气氛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十几个平日里在各区呼风唤雨的钱庄老板、高利贷头子,此刻全都像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
“姓林的这是要断我们的根啊!”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狠狠将茶杯摔在地上,“烟债无效?利息封顶?他怎么不去抢!”
“抢?他这就是明抢!”另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咬牙切齿,“我那几万大洋的账本,现在全成了废纸!警察还抄了我的两个场子,抓走了七八个伙计!”
“姓赵的那个警察头子,就是林景云的一条疯狗!昨天晚上,城西的‘李麻子’想带人反抗,被他的手下当场打死了三个!尸体现在还挂在警察厅门口示众!”
恐惧和愤怒在房间里蔓延。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一个声音阴狠地响起,“他林景云不是喜欢玩狠的吗?咱们就陪他玩!”
“怎么玩?他有兵有枪!”
“他有兵,我们也有人!把那些欠我们钱还不上,快要走投无路的烂赌鬼、烟鬼都召集起来!给他们点钱,给他们家伙!让他们去省政府闹,去警察厅闹!把水搅浑!我就不信,他林景云敢下令朝几百个‘手无寸铁’的百姓开枪!”
这个毒计立刻得到了一众恶棍的响应。他们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准备用最卑劣的手段,进行最后的反扑。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警察厅的顶楼,赵靖云正站在一幅巨大的昆明地图前。地图上,用红色的墨水,圈出了十几个地点。他刚刚听完线人的汇报,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一群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蠢货。”他拿起电话,接通了总指挥室。
“命令,‘净城行动’第二阶段,现在开始!目标,红圈内的所有地点!所有行动队,出发!”
夜幕下,一辆辆满载着武装警察的卡车,如同沉默的钢铁猛兽,悄无声息地驶出警察厅大院,奔赴城市的各个角落。
林景云发起的战争,正在从田野蔓延到街巷,从法庭延伸到黑夜。一场涤荡污泥浊水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