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沐浴在清晨的金色阳光下,城墙高大而坚固,墙垛上甚至能看到穿着新式军服的哨兵在规律地巡逻。城门洞开,宽阔的青石板路干净整洁,人流、马车、甚至偶尔驶过的汽车,都井然有序地在道路两侧的交通警指挥下通行。
当刘骥一行风尘仆仆的马队出现在城门口时,立刻引起了注意。他们身上的尘土、脸上的疲惫以及那股从遥远边地带来的悍勇之气,与昆明城内安宁繁华的景象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没等他们通报身份,一名身穿笔挺蓝色制服的官员已经快步迎了上来,身后跟着两排持枪的警卫。那官员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军礼:“请问可是从兰州来的,冯玉祥将军麾下的刘骥参谋长一行?”
刘骥心中一凛。他们比预定时间提前了数日,对方竟然已经在此等候,这份情报工作的精准和行政效率,让他对云南的评价又高了一层。他翻身下马,回了一个军礼:“正是刘骥。阁下是?”
“云南省政府办公厅外联处主任,奉林主席之命,在此恭候各位大驾。”那官员微笑道,“主席已为各位备下洗尘的住所和晚宴。另外,贵州督军戴循若将军一行,于昨日也已抵达昆明。今晚,林主席将一同为各位接风。”
贵州的人也来了?刘骥心中念头一转,随即了然。看来,这西南之地,已经隐隐以云南为核心,拧成了一股绳。他不再多言,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跟随着接待人员,走进了这座让他心神巨震的城市。
当晚的接风宴设在省政府的宴会厅。这里没有雕梁画栋的奢靡,却处处透着一股庄重而现代的气息。雪白的水泥墙壁,光洁的木地板,天花板上悬挂着数盏明亮的电灯,将整个大厅照得如同白昼。
刘骥见到了那位在情报中被描述得近乎神话的男人——林景云。
他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长衫,没有佩戴任何勋章,显得干净利落。他的面容俊朗,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深邃而平静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含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没有寻常军阀身上的那种跋扈与杀气,反而更像一个学者,或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实业家。
宴会上,林景云坐在主位,左手边是贵州督军戴戡和总参谋长蒋百里,右手边便是西北来的刘骥。
“循若兄,百里兄,刘参谋长,”林景云举起酒杯,声音温和而清晰,“欢迎三位来到云南。如今国事维艰,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西南与西北,同为国家腹地,守望相助,是应有之义。冯焕章将军的电报,我已拜读,其远见卓识,景云深感钦佩。今日,我们不谈公事,只为能在此相聚,共饮一杯,为我华夏之未来,干杯!”
他的话语没有丝毫客套,直指核心,充满了坦诚与力量。戴戡与蒋百里早已与林景云相熟,闻言轰然叫好。刘骥则被那句“西南与西北,同为国家腹地”深深触动。对方的格局,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省,而是整个国家。他郑重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起来。戴戡感慨道:“少川,每次来你这云南,都感觉换了个天地!想当初护国之时,贵州财政枯竭,若非你源源不断地输送粮草物资,我那黔军早就垮了。这份情,贵州上下,没齿难忘啊!”
林景云微笑道:“循若兄言重了。你我兄弟,何分彼此?贵州是西南门户,贵州安,则云南稳。待明日,我让财政厅的同事与你详谈,本年度对贵州的援助计划,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戴戡激动地站起身,重重一抱拳:“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刘骥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中五味杂陈。富裕的云南,竟然还在无偿援助邻省。而贫瘠的西北,每年为了军饷粮草,冯玉祥愁得头发都白了。这种差距,让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景云便推掉了所有公务,亲自带着戴戡、蒋百里和刘骥,开始了对昆明的考察。
他们乘坐的是几辆崭新的德国产“滇池”牌汽车。刘骥坐在柔软的皮质座椅上,看着窗外平坦的柏油马路飞速倒退,内心再次被震撼。这种只在上海、天津等租界地才能见到的景象,竟然是昆明的常态。
第一站,是城外的昆明钢铁厂。
还未靠近,就能看到数根巨大的烟囱直插云霄,喷吐着灰白色的烟龙。巨大的厂区用铁丝网和围墙圈起,门口有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岗。进入厂区,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扑面而来,夹杂着灼热的空气,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高大的厂房内,一座巨大的高炉正在作业,炽热的铁水如金色的巨龙,从出铁口奔涌而出,映红了半个车间。工人们穿着厚实的帆布工作服,戴着护目镜,在各自的岗位上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几名金发碧眼的德国工程师手持图纸,正与一名中方技术主管大声讨论着什么。
“这是我们与德国克虏伯公司合作的一号高炉,年产钢材五万吨。”林景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噪音,“主要用于生产铁路钢轨、桥梁结构钢、农业机械以及……军工所需。”
刘骥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奔流的铁水,他的喉结上下滚动,艰涩地问道:“林主席,这钢铁产量,能造多少枪炮?”
林景云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不能说能造多少枪炮。我只能保证,这些钢铁,足够让任何想踏足云南的敌人,用自己的鲜血来丈量我们脚下每一寸土地的长度。”
这句话,说得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刘骥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头顶。这才是中国军人该说的话!
离开钢铁厂,他们又参观了旁边的兵工厂。这里戒备更加森严。一条条完整的生产线正在运转,从枪管的钻探、膛线的刻制,到每一个细小零件的冲压,再到最后的组装,全部实现了机械化。一排排崭新改进的护国19式步枪,枪身的金属部件闪烁着幽蓝的寒光,整齐地码放在武器架上。另一边的车间,正在生产马克沁重机枪和迫击炮。
蒋百里是军事大家,看得最为仔细。他拿起一杆步枪,拉动枪栓,感受着机件的顺滑,又仔细观察着膛线,不住地点头:“好枪!加工精度极高,机件配合堪称完美!少川,你的兵工厂,比汉阳兵工厂的工艺还要精进!”
林景云笑了笑:“百里兄谬赞了。不过是请了几个德国师傅,又把工人的薪资待遇提了上去。工人吃得饱,穿得暖,没有后顾之忧,干活自然用心。”
下午的行程,画风一转。林景云带他们来到了昆明第一女子纺织厂。这里没有钢铁厂的粗犷,只有无数织布机“咔哒咔哒”的合奏。数千名女工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在明亮的厂房里熟练地操作着机器。
“强国先强民,富省先富民。”陪同的李根源省长向众人介绍道,“主席常说,工业化不能只是一手钢铁,一手枪炮,还要有一手棉布,一手白糖。让老百姓穿得上结实的衣服,吃得上饱饭,这才是根本。”
他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建筑群:“那里是工厂配套的工人宿舍、食堂、公共浴室,还有为女工们设立的托儿所和小学。孩子们免费入学,每天还能有一顿免费的午餐,一个鸡蛋。”
刘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能听到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和嬉笑声。他沉默了。在西北,孩童们还在泥地里打滚,为了一个窝头能打得头破血流。而在这里,工人的孩子已经能接受免费教育。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工业发展,而是一种社会体系的全面进步。
考察的最后一站,设在曾经的烟土重灾区。
汽车沿着新修的公路盘山而上,路两旁不再是荒山,而是层层叠叠的梯田。只是田里种的不再是妖艳的罂粟花,而是长势喜人的烟草、马铃薯和玉米。山坡上,还能看到大片的茶树和咖啡树。
他们在一个村口停下。村子是新规划的,红砖瓦房,整齐划一。一个皮肤黝黑、筋骨强健的中年汉子迎了上来,他是这里的村长。
“林主席!”汉子看到林景云,激动地搓着手,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老乡,今年的收成怎么样?”林景云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太好了!”村长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托主席的福,把那些害人的大烟都铲了,改种粮食和经济作物。政府还派了技术员来指导我们,收成比种大烟的时候强多了!以前我们这里的人,一个个都跟鬼似的,瘦得脱了形。现在您看,家家户户都有余粮,娃娃们都能去乡里的小学念书,再没人碰那玩意儿了!”
他伸出自己粗糙的大手,掌心满是厚实的老茧。“以前种大烟,那烟膏是刮骨头的毒。现在种粮食,这老茧才是填饱肚子的根啊!”
戴戡深受触动,贵州的烟患同样严重,他数次禁烟,都收效甚微。他看着眼前这个精神焕发的农民,看着那漫山遍野的绿意,低声对林景云说:“少川,你是怎么做到的?如此雷厉风行,竟没有激起民变?”
林景云的目光望向远方,语气沉静:“堵不如疏。强行禁烟,只会把烟农逼上绝路。我给他们找出路。凡是自愿铲除烟苗改种粮食的,政府连续三年提供补贴,免费发放种子和农具,派技术员指导,并且承诺以保护价收购他们的所有收成。对于那些不愿意的,军队会介入。胡萝卜加大棒,百姓不傻,知道该怎么选。最关键的是,要让他们看到希望,看到不种大烟,能活得更好,活得更有尊严。”
刘骥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终于明白,云南的强大,不只是高炉和兵工厂,更是这种深入到每一个村庄,改变每一个人命运的巨大力量。
真正的震撼,在第三天到来。
这一次,林景云没有陪同。由云南战区参谋总长殷承瓛少将,带领他们前往滇越边境。经过一天的颠簸,他们抵达了一处位于哀牢山深处的秘密军事要塞。
要塞完美地与山体融为一体,从外面看,根本发现不了任何痕迹。走进幽深的山体坑道,内部却是另一番景象。巨大的空间被掏空,用钢筋水泥加固,俨然一座地下堡垒。
殷承瓛带领他们穿过数道岗哨,最终来到一处伪装成山崖的巨大钢铁闸门前。随着刺耳的警报声,闸门缓缓开启,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
一股凛冽的山风灌入,夹杂着金属的冰冷气息。
戴戡、蒋百里、刘骥三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在巨大的露天平台上,十二门黑洞洞的巨炮,如同蛰伏的远古巨兽,昂然挺立在坚实的水泥基座上。炮身是狰狞的克虏伯150毫米榴弹炮,长长的炮管斜指苍穹,方向……正南。
一名年轻的炮兵军官上前,立正敬礼:“报告总参谋长!边防炮兵第一营阵地,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殷承瓛点点头,拿过一个高倍望远镜递给蒋百里,沉声道:“百里兄,请看。正南方三十公里处,是法国人在安南省的老街市,他们的殖民地总督府就在那里。东南方三十五公里,是他们连接河内与老街的铁路枢纽。我们的炮弹,可以在十五分钟内,将那里夷为平地。”
蒋百里举着望远镜的手,微微颤抖。他看到的不是风景,而是一个个清晰的战略目标。
刘骥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他戎马半生,见过的都是中国人打中国人的内战。何曾想过,有一天,能站在中国的土地上,看到如此强大的炮兵阵地,将炮口,死死地瞄准了外国侵略者的心脏!
这已经不是防御,这是一种无声的威慑,一种强硬的宣告!
林景云没有来,但他的人,他的炮,已经将他的意志表达得淋漓尽致。
殷承瓛走到一门巨炮旁,轻轻拍了拍冰冷的炮身,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响彻山谷:“林主席有令:国境线,不是靠谈判桌上的嘴皮子划出来的,而是用炮口来扞卫的。洋人唯一能听得懂的道理,就刻在这炮膛里!只要他们敢越雷池一步,我们就让他们尝尝,什么叫华夏的怒火!”
那一刻,刘骥的眼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涌了上来。他想起西北的贫弱,想起冯将军的夙愿,想起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有的震惊、敬畏、焦虑,最终都汇聚成一股前所未有的信念。
返回昆明的路上,刘骥一言不发。
当晚,他主动求见了林景云。
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人。刘骥站起身,对着林景云,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主席,承志今日方知,何为经天纬地之才!西北贫瘠,将士困苦,与云南相比,恍如隔世。冯将军派我前来,是真心求教,真心合作。我只怕,我们西北底子太薄,跟不上云南的脚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是极度激动和诚恳的表现。
林景云扶起他,目光温和而坚定:“刘参谋长不必如此。中国之大,非一省一地可以独兴。云南的今天,也非一日之功。西北有良马,有广袤的土地和矿藏,更有数千万渴望改变命运的同胞。冯将军有匡扶天下之志,这是最宝贵的财富。”
他走到巨大的地图前,手指从云南,一路划向了遥远的兰州。
“云南愿意提供农业、水利、基建等技术,并派遣技术团队前往协助。我们甚至可以先期援助一批武器装备和工业设备。西北的马匹,正是云南山地部队急需的。我们的矿产,也可以进行互补。”
林景云转过身,看着刘骥,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天下,是一盘大棋。列强是棋手,我四万万同胞,皆为棋子。我不甘心做棋子,冯将军想必也不甘心。那么,你我联手,就自己来做这个棋手!从西南到西北,连成一片,我们就是这盘棋上最厚重的龙身,足以将整个棋盘,彻底掀翻!”
刘骥浑身剧震,他仿佛看到了一条蛰伏在中国大后方的巨龙,正缓缓睁开眼睛。
他重重地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骥,必将主席此言,一字不差地,带回兰州!西北,愿与云南,共执此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