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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的门刚刚关上,刘湘还未从那场深刻的重塑中完全回过神来,昆明城却已经因为这场会议的共识而悄然运转起来。速度之快,效率之高,完全超出了他带来的所有四川代表的想象。

当天下午,《西南旬报》便刊发了号外。白纸黑字,标题醒目——《滇川携手,共筑西南!第五届联省联系会议圆满落幕,川省重建计划启动!》

报纸上详细罗列了会议达成的几项核心共识,尤其将“云南将组建技术援助团,全力支持四川恢复民生”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消息一出,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春日的湖面,荡开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澎湃的浪潮。

昆明市的几个主要街口,都设立了“援川技术人员招募处”。一块简单的木牌,一张桌子,几名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却在短短一个小时内被围得水泄不通。

“我要报名!我是云南盐业总公司黑牛滩盐场的副场长,我叫王建国!我们场子里的新式晒卤法,我从头跟到尾,每个细节都刻在脑子里!保证能帮四川的兄弟把盐业产量提上去!”一个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的中年汉子,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他身后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急切地往前挤:“同志,让我先!我是昆明火柴厂的技术员,我们厂的‘安全火柴’配方经过了三次改良,防潮性能一流,成本还低!四川盆地湿气重,这个技术他们最需要!”

人群里,甚至还有几个穿着映雪女子学校、护士学校校服的年轻姑娘,她们略带羞涩却眼神坚定地对负责登记的干部说:“先生,我们是护士学校三年级的学生,我们学过战地急救,也学过基础的公共卫生防疫。四川战乱过后,最容易发生疫病,我们……我们不怕苦,我们可以去!”

“我们是映雪女校的二年级学生,我们可以去四川进行支教,我们也不怕苦、也可以去”

这一幕幕,透过车窗,清晰地落入了陪同刘湘返回住所的几名川军将领眼中。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愕,逐渐变成了震撼,最后化为了一股滚烫的暖流。他们见过征兵的场面,见过抢粮的场面,却何曾见过一个省的民众,为了去帮助另一个满目疮痍的省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热情?

一名姓范的师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甫公……这……这云南的老百姓,怎么跟咱们那儿……不一样?”

刘湘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看着那些争先恐后的身影,那些真诚而充满力量的脸庞。他带来的那份计划书,寻求的是武器,是金钱,是冰冷的物资。而云南给他的,却是这些。是无数颗滚烫的人心。这些,比一万支步枪,一百门大炮,更加有力,也更加珍贵。他心中最后一丝因为计划被否而残留的疙瘩,在这一刻,被彻底熨平了。

与此同时,一道命令从西南联合参谋总部发出,由总参谋长蒋百里亲笔签发,火速送往位于昆明西山的西南边防军教导旅。

旅部的操场上,旅长高声宣读着命令:“……兹令,教导旅全体川籍官兵,即日起结束全部课程,准予提前毕业!限三日内完成整备,随同四川代表团及技术援助团,返回原籍!命令要求,尔等务必将所学之新军事思想、新战术战法、新作战条例,不折不扣地带回四川,作为新川军之骨干,为整编军队、保境安民,贡献全部力量!西南联合参谋总部,总参谋长,蒋百里!”

命令读完,操场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数百名川籍官兵,一个个笔挺地站着,仿佛被定住了。他们中的许多人,是一两年前,在家乡的混战中被打散、俘虏,或是厌倦了为军阀私利而战,辗转来到云南,才考入了这个西南军事的最高学府。

他们在这里,第一次接触到了什么是“兵民关系”,什么是“军人天职”,什么是“协同作战”。他们学习的不再是老旧的劈刺和排队枪毙,而是沙盘推演、地形测绘、炮兵协同、后勤统筹。他们明白了,军队的存在,不是为了给某个将军抢地盘,而是为了保护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民。

家乡内战结束的消息传来时,他们就日夜期盼着能回去。但他们也害怕,怕自己所学的这一切,在那个烂透了的旧军队体系里,会被碾得粉碎。

而现在,这道命令,连同整编新军的消息,像一道划破长夜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们所有人的心!

“回去!建设新川军!”

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吼出声,瞬间点燃了整个操场。

“回去!我们就是新川军的骨子!”

“妈的!老子再也不想看那些袍哥大爷兵了!咱们回去,教他们什么叫真正的军人!”

“为了四川!为了西南!”

欢呼声、怒吼声、甚至夹杂着压抑不住的哭泣声,响彻了整个西山。一名年轻的少尉排长,用力地擦去眼角的泪水,他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想起了自己逃离家乡时,村子被溃兵洗劫一空的惨状,想起了父母那绝望的眼神。他握紧了拳头,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次回去,绝不一样了。我所学的这一切,就是要让那样的惨剧,永远不再发生!

刘湘最终没有选择立刻返回四川。他向林景云和蒋百里提出,希望能利用援助团组建的这几天时间,在云南实地考察一番。他要亲眼看看,那个在无数电报、报告和报纸上被反复提及,日新月异的云南,究竟是什么样子。

林景云欣然应允,并委派了云南省政府委员会副主席李根源和云南战区司令部总参谋长殷承瓛,全程陪同。

考察的第一站,是昆明北郊的昆明兵工厂。

车子还没靠近,巨大的轰鸣声就穿透了车窗。当刘湘一行人走进那片庞大的厂区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没有四川那些兵工厂烟熏火燎的混乱和作坊式的杂乱。一排排巨大的红砖厂房规划得井井有条,厂房之间铺设着窄轨铁路,小火车拉着一车车原料和成品,冒着蒸汽来回穿梭。

走进最大的一间步枪生产车间,那种震撼感更是达到了顶点。上百台崭新的德国造机床,在蒸汽机的驱动下,通过复杂的传动皮带系统,发出震耳欲聋却富有节奏的咆哮。穿着统一蓝色工装的工人们,在各自的机床前熟练地操作着,切削、钻孔、镗磨……一枚枚标准的零件,在他们手中诞生,再被送到下一道工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机油和金属切削的味道,刺鼻,却让刘湘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殷承瓛指着一台正在自动加工枪管的膛线机,对刘湘大声说道:“甫公,这就是我们从德国克虏伯引进的生产线!按照《滇德协定》,我们用矿产资源换他们的设备和技术,德国人还派了顾问过来,手把手地教。现在我们生产的‘云南造’,无论是精度还是寿命,都已经不逊色于汉阳造了。”

刘湘走上前,伸手触摸着那台冰冷而精密的机器。他能感受到那股强劲的震动,仿佛是这个新时代的脉搏。他回头看了看自己带来的几名将领,发现他们脸上的表情和自己一样,是混杂着羡慕、嫉妒,还有一丝自惭形秽的复杂神情。四川的兵工厂,还在用老掉牙的机器敲敲打打,靠老师傅的手艺来保证质量,产量和精度都惨不忍睹。

“借鸡生蛋……”刘湘喃喃自语,他终于理解了这个词的份量。这不是空话,这是摆在眼前,轰鸣作响的现实。

离开兵工厂,他们去了云南讲武堂。这里刘湘并不陌生,但他看到的,却是一个全新的讲武堂。李根源,这位曾经的校长,如今的民政主官,自豪地介绍着。

“我们现在不光有步、骑、炮、工、辎,还增设了几个新的科目。”李根源指着一栋独立的教学楼,“那里,是军医科。林主席亲自督办的,教材都是他结合中西医理,还有他在战场上的经验编写的。学生不但要学解剖、药理,还要学战场防疫、伤员急救转运。毕业后,至少能当半个好医生。”

刘湘透过窗户,看到里面坐满了年轻的学员,正在聚精会神地听课,黑板上画着复杂的人体骨骼和肌肉图。他想起了自己的部队里,那些所谓的军医,大多是些只会开几副草药的郎中,士兵受了重伤,基本上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他又看到另一片场地上,学员们正在练习架设电话线和操作手摇式发报机。

“那是通信科。”殷承瓛补充道,“百里总长常说,现代战争,打的就是信息。指挥官的命令如果不能及时下达,再精锐的部队也是一盘散沙。”

看着这一切,刘湘的内心五味杂陈。震惊过后,是一阵阵发烫的自恼。他自诩为四川的头号人物,自认为看得够远,想得够深。可今天一看,自己就像个坐井观天的蛤蟆。他所追求的,还停留在扩充军队数量,购买更多枪炮的层面上。而云南,早已经开始从最基础的“人”和“体系”上,打造一支现代化的军队了。

第二天,李根源和殷承瓛陪同他参观了昆明医院总院和映雪女子学校。

医院的景象再次刷新了刘湘的认知。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非但不难闻,反而让人觉得安心。穿着洁白护士服的年轻女护士们,步履轻盈地穿梭在病房之间,她们的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微笑,熟练地为病人更换药物、记录体征。

他看到一个腿部受伤的黄包车夫,正享受着和一位富商同样的医疗待遇。这在等级森严的四川,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医院对所有民众开放,只收取最基本的成本费用。对于实在困难的,政府还会给予补贴。”李根源解释道,“林主席说过,一个健康的国民,才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财富。”

而在不远处的映雪女子学校,刘湘更是看到了另一番天地。朗朗的读书声从一间间教室里传出。他原以为这里教的不过是些《女则》、《女训》之类的东西。可当他走近了看,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一个教室里,女先生正在教她们地理,黑板上挂着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另一个教室,她们在学习算术和会计,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甚至还有一个实践车间,十几个女孩子围着一台手摇式织布机,学习如何纺纱织布。

“这些女娃娃,毕业之后,一部分去了医院当护士,一部分去了工厂和商行当会计,还有的留校当了老师。”李根源的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甫公,女子不是只能待在闺房里。她们也是建设这个国家的力量。把她们解放出来,我们等于多了一半的人口红利啊。”

刘湘沉默了。他想起了在四川,那些被束缚在深宅大院里的女性,她们的命运除了嫁人生子,别无选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治下的四川,与眼前的云南,差的不是一个时代,而是整整一种文明的形态。

考察的第三天,他们驱车驶上了那条名震西南的“重九路”。

这不再是过去那种坑坑洼洼的土路。平坦的碎石路面,被巨大的压路机碾压得无比坚实。道路两旁,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养护站。虽然乘坐的卡车依旧颠簸,但比起四川那些“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官道,已经舒适了太多。

真正让刘湘震撼的,是路上的景象。满载着云南茶叶、火柴、布匹、罐头的卡车,轰鸣着向西驶去。一辆辆胶轮马车,拉着从滇西运来的烟草、蔗糖、药材,络绎不绝地向昆明汇集。他甚至看到了几支由印度商人和英国商人组成的车队,车上满是来自缅甸和印度的洋货。

路通,则百业通。戴戡在会议上的那句话,此刻化作了生动的画面,冲击着他的视觉和心灵。

他们在路边一个乡镇停下休息。李根源指着不远处一片长势喜人的甘蔗田说:“甫公,您看那片地。两年多前,这里还种满了罂粟。那时候,这里的百姓虽然靠着大烟赚了些钱,但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都是灰的。孩子不上学,女人不做工,男人除了抽大烟就是赌钱。整个地方,没有一点生气。”

“后来,林主席下了死命令,禁绝鸦片。一开始阻力很大,甚至有烟商武装叛乱。但我们还是顶住了。军队铲烟,政府发粮,农技人员下乡,教他们改种甘蔗和烟草,还帮他们联系糖厂和卷烟厂的销路。您看现在。”

刘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田埂上,一个老农正扛着锄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过。他皮肤黝黑,但精神矍铄。看到有车队停下,他好奇地凑过来。当他认出陪同的李根源时,立刻露出了朴实而热情的笑容。

“李主席!您怎么来啦!快,到俺家喝口水!”

李根源笑着摆摆手,拉着他问:“老乡,今年甘蔗长得怎么样?收入还好吧?”

“好!好得很!”老农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托政府的福,比种那玩意儿强多了!心里踏实!晚上睡觉都香!俺家小子,去年也送到映雪学校去读书了,不收钱!”

简单的几句话,却像重锤一样,一下下敲在刘湘的心上。他看着老农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是一种被压抑许久后,终于重获新生、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笑容。他深刻地明白了,稳固的民生和民心,才是强省之基,护国之本。这种力量,远比急于扩充军队、购买武器装备,来得更实在,也更长久。

考察的最后一站,是重九路的纪念馆。

那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建筑,坐落在公路旁的一个山坡上。馆内没有华丽的陈设,只有一面面墙壁,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名字。

“这是在修建重九路时,因塌方、坠崖、疾病、匪患而牺牲的工人和护路队员的名字,一共三千一百二十一个。”殷承瓛的声音低沉而凝重。

刘湘缓缓地走着,目光从那些冰冷的名字上一个个掠过。他能想象,为了在这崇山峻岭间开凿出这样一条生命线,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他看到那些蜿蜒的公路照片,看到那些在悬崖峭壁上腰系绳索开山凿石的工人身影。他抬起头,透过纪念馆的窗户,看着那条如巨龙般盘旋着伸向远方的公路。

这一刻,他心中所有的自卑、自恼、震惊和欣慰,最终都汇聚成了一种情绪——幡然醒悟。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林景云和蒋百里的苦心。他们不是在限制他,而是在拯救他,拯救整个四川。一个内部千疮百孔、百姓食不果腹的四川,就算给他十万精兵,又能支撑多久?那不过是一座建立在流沙上的城堡,风一吹就散了。

林景云他们,是在逼着他,也是在帮着他,去为四川打下最坚实的地基。

五天的考察结束,当刘湘再次站在林景云和蒋百里等人面前时,他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有初见时的戒备和试探,也没有会议结束时的失落和勉强。他的眼神,清澈、坚定,充满了敬佩和一种学生般的谦逊。

“林主席,百里总长。”刘湘开口,声音沉稳有力,“这几天,我刘湘……受教了。”

他没有说太多华丽的辞藻,但这两个字,份量千钧。

数日后,

整装待发的援助团成员们,已经登上了归途。他们中有经验丰富的盐业经理,有满脑子新技术的工厂技师,有朝气蓬勃的护士、女校学生和农技员。他们带着工具、图纸和满腔的热情,即将踏上支援四川的征途。

在另一边,数百名提前毕业的川籍教导旅官兵,已经列队完毕。他们穿着笔挺的军装,背着行囊和步枪,身姿如松。他们的脸上,没有离愁,只有奔赴战场的决绝和建设家乡的渴望。

刘湘,与林景云、蒋百里、李根源等人并肩而立。他转身,面对着这些云南的精英和四川的未来,再次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各位,四川的父老乡亲,在等着我们!”他的声音响彻整个队伍,“我刘湘在此立誓,绝不辜负各位的厚望!此去,必将再造一个新四川!”

刘湘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昆明城,心中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坚定。他知道,这条路会很艰难,但他不再迷茫。因为他已经亲眼看到了,这条路的尽头,是怎样一番光明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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