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卫国威严的目光在阶梯教室里缓缓扫过,最终定格在教材的页码上,声音洪亮而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压迫感:“教材第187页,失血性休克的代偿期与失代偿期的关键转折点,谁能用自己的话,解释清楚这个‘点’到底是什么?”
话音一落,下方几十名学员中,立刻有七八只手齐刷刷地举了起来。
这些都是从各大正规医学院抽调来的精英,基础知识扎实得如同磐石。
“报告!是组织灌注严重不足,导致细胞发生不可逆损伤!”第一位被点到的学员站起身,回答得中规中矩。
杜卫国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太笼统,这是结果,不是转折点。”
“是酸中毒和弥散性血管内凝血(dIc)的发生!”另一位学员补充道。
“还是结果。”杜卫国眉头微皱,语气里已带上了一丝不耐烦,“我要的是那个从量变到质变的临界开关!你们说的这些,都是雪崩之后滚下来的雪块,我要找的是引发雪崩的那第一声枪响!”
接连几人的回答都未能让他满意,教室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那些原本自信满满举着的手,也悄悄放了下去。
杜卫国的目光,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精准地投向了角落里那个始终未曾举手,却坐得笔直的身影。
“林晚星同志,你说。”
这一声点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又是她。
这个没有学历、没有背景,仅仅因为一份出色的急救报告而被破格录取的知青女学员。
在许多人眼中,她就像混入天鹅群的丑小鸭,突兀而碍眼。
林晚星在一片或同情或看好戏的目光中站起身,神色平静无波,清澈的嗓音在寂静的教室里响起,字字清晰:“报告教员。关键转折点,是毛细血管前括约肌因严重缺氧而发生麻痹性松弛,但毛细血管后阻力血管(微静脉)对儿茶酚胺等缩血管物质依然敏感,持续收缩。这种‘前松后紧’的失衡,导致血液大量淤滞在微循环内,形成‘自家输血’的假象,而有效循环血量则断崖式锐减,最终导致细胞灌注彻底崩盘。”
一瞬间,整个教室落针可闻。
这番话,精准、深刻,几乎是研究生级别的病理生理学论述!
它不再是简单地背诵概念,而是将整个微观战场的变化动态地描述了出来。
连坐在后排旁听的周副院长,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
杜卫国的眉峰猛地一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把她捧得越高,摔下来时才越响亮。
“哦?概念背得不错,看来是下了死功夫。”他轻蔑地敲了敲讲台,“但纸上谈兵谁都会。我再问你,战场上瞬息万变,没有精密的仪器,你如何单凭临床表现,提前预判这个致命转折点的到来?”
这个问题,阴险至极。
它将考验从理论知识瞬间拔高到了顶尖的临床实战经验。
这对于一个毫无系统训练背景的知青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所有人都觉得,林晚星这次必然要出丑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林晚星没有丝毫慌乱。
她只是平静地说了声“报告”,便径直走上讲台,在杜卫国错愕的目光中,拿起了他身旁的半截粉笔。
她转身,面对巨大的黑板,没有片刻迟疑。
粉笔在她指尖翻飞,线条流畅而精准。
不过几十秒,一幅动态的微循环血流演化示意图便跃然板上。
左侧是正常的血流,管壁光滑,红细胞呈轴流;右侧则急剧变化,她用三个独立的框图,清晰地标注出“涡流形成→白细胞沿管壁滚动、贴壁→微血栓聚集”的递进过程。
每一个箭头,每一个变量关系,都画得严密得如同教科书中的插图,甚至更加生动直观。
满堂皆惊!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画图,这分明是对整个病理过程了然于胸的宗师手笔!
她一边完善着图形的细节,一边用不疾不徐的语速讲解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单纯监测中心血压有滞后性。但在转折点到来前,机体会出现代偿性的核心器官供血。因此,我们可以观察末梢循环的细微变化。皮肤温度由暖转凉、由湿冷转为干冷,结合甲床毛细血管回充时间从小于两秒延长至三秒、四秒甚至更长,同时尿量以每小时超过百分之三十的速率急剧下降——将这三个指标建立一个简易的评分模型,当评分达到预设阈值时,即可判定转折点即将到来,必须立即进行液体复苏策略的重大调整。”
哗——!
教室里彻底炸开了锅。
如果说之前的回答是学霸,那么现在的她,简直就是导师!
一名坐在前排的学员压低声音,满脸震惊地对同伴说:“天啊,这个早期预警模型……不是去年苏联《军事医学前沿》上刚发表的最新论文观点吗?国内都还没几个人知道!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后排的周副院长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黑板前,扶着眼镜仔细对照着自己笔记上的几点记录——那正是他最近在研究的前沿课题。
他越看越心惊,林晚星的这幅图,其逻辑内核竟与那篇艰涩的苏联论文高度吻合,甚至在实用性上更胜一筹,更适用于野战条件下没有仪器的简易判断!
他悄悄拉过身旁的助教,低声问:“这个林晚星,有海外学习或者交流的经历吗?”
助教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报告首长,档案上写得很清楚,就是红旗农场的知青,没有任何高等教育背景。”
周副院长的瞳孔骤然收缩,再看向台上那个清瘦却挺拔的背影时,目光已经彻底变了。
杜卫国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简直像一块冻了三天的猪肝,紫里透黑。
他苦心积虑设下的陷阱,却成了对方大放异彩的舞台。
众目睽睽之下,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理论说得再天花乱坠,没有经过系统化的临床训练,终究只是空中楼阁,一触即溃!”他几乎是咆哮着打断了林晚星的话,试图用权威强行挽回颜面。
然而,命运似乎偏要与他作对。
他的话音未落,教室门被猛地推开,一名通讯兵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手里的电话线都来不及放下:“紧急报告!前线二连三排在野外驻训时,发生群体性食物中毒,已有三十多人出现严重呕吐、腹泻症状,伴有脱水迹象,卫生员请求紧急处置方案支援!”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这是一个突发的实战考验!
杜卫国一时语塞,正要按照常规流程组织讨论,却见林晚星已经放下了粉笔,转向周副院长,朗声道:“报告首长,我请求参与制定支援方案!”
“胡闹!”杜卫国下意识地呵斥。
但周副院长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晚星,沉声问道:“你有多大把握?”
“百分之九十。”林晚星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给我二十分钟。”
“好!”周副院长当机立断,指着旁边一张空置的书桌,“纸笔给你,全员保持安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
整个阶梯教室里,只听得见林晚星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她时而疾书,时而凝神思索,那份沉着冷静,仿佛面对的不是紧急军情,而是一道寻常的习题。
不到二十分钟,一份脉络清晰、字迹隽秀的方案已经递到了周副院长手中。
标题——《急性群体性胃肠炎应急分级处置流程》。
内容涵盖:根据脱水程度(轻、中、重)进行伤员快速分级标准;针对不同级别的补液配比方案,甚至考虑到了野战条件下生理盐水不足,给出了白糖和食盐的精确配比作为口服补液盐的替代方案;明确了优先救治顺序,将出现神经系统症状或循环衰竭前兆的列为第一优先;最后,还附上了一张手绘的“重力滴注输液速度简易调节图”,用不同角度的输液管来控制流速,简单易懂,极易操作。
周副院长看得连连点头,眼神越来越亮,最后猛地一拍桌子,对通讯兵下达命令:“就按这份方案执行!立刻传达到前线!”
当晚,夜深人静。
好消息从前线传来:二连三排的病情在方案指导下,仅用了三个小时就得到全面控制,无一人出现休克或重症转化。
指挥部的首长在看到这份方案后,亲自批示了八个大字:“思路清晰,极具价值,全军推广!”
周副院长拿着电报,亲自来到了学员宿舍。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在宿舍门口叫住了林晚星。
“林晚星同志,”周副院长看着眼前这个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沉静的年轻姑娘,郑重地宣布,“经过院党委研究决定,从下周起,你将以特聘助教的身份,参与教学工作——由你主讲一个全新的专题,‘战地生理应急响应’。”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望向远处教学楼的方向,那里,黑板上那幅技惊四座的血流图,似乎还隐隐在目。
他不禁喃喃自语:“有些人,生来就不该被那些条条框框给框住啊……”
而在此时,营区最高处的哨塔之下,一道挺拔的身影正接束一通电话。
陆擎苍放下话筒,紧绷了一天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抹欣慰而骄傲的笑意。
他抬起头,仰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低声自语,声音温柔得能融化夜色:“晚星,你的光,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人能挡得住了。”
林晚星回到宿舍,内心依旧激荡。
助教的身份,意味着她终于有了一个能真正施展自己所学的平台。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整理一下思绪,周副院长的警卫员却又敲响了她的房门。
警卫员递给她一份新的通知,语气客气地传达了周副院长的补充意见:“林同志,周副院长说,理论要结合实际。你的新专题很有价值,但不能脱离群众。从明天开始,除了备课,你每天下午需要抽出两个小时,到家属院的卫生所协助巡诊。”
警卫员顿了顿,补充道:“院长说,那里情况琐碎复杂,老人孩子多,各种突发的小毛病不断,正好可以让你把那套应急响应的思路,在更细微的地方打磨打磨。这也算是对你新身份的第一个……实践性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