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名基层卫生员的集结号,已在无声中吹响。
林晚星拿着刚领到的物资清单,那张薄薄的纸在她手中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她指节发白。
预算削减四成!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精心构建的培训计划上。
原本申请的五十台显微镜,如今只剩下可怜的五台,其余的,全是印着模糊菌体形态的挂图和一摞摞理论讲义。
怒火在她胸中烧灼。
她攥紧清单,转身疾步走向顾怀仁的办公室。
门被她推开,带起一阵风。
“顾主任!”林晚星将那张清单拍在桌上,声音因压抑着怒火而微微发颤,“水源检测,动物宿主排查,哪个不需要镜检?五台显微镜,三百个学员,怎么分?排队到明年吗?教学靠嘴说,不如动手做,这是您也认同的!”
顾怀仁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疲惫和无奈。
他苦笑着摊开手,声音沙哑:“晚星,我争取过了。但杜处长说,目前形势严峻,物资要优先保障一线。培训工作,要‘理论先行’,至于实操设备……‘暂缺’。”
“暂缺?”林晚星冷笑一声,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耳,“是暂缺,还是根本就没打算给?理论先行?纸上谈兵能挡住看不见的敌人吗?”
顾怀仁沉默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林晚星急促的呼吸声。
她知道,再质问他也无济于事。
深吸一口气,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既然正式设备没有,我申请调用后勤科仓库里那批报废的医疗器械,我自己想办法改装成教学模型。”
希望再次燃起,但熄灭得更快。
半小时后,她的申请报告被后勤科盖上了鲜红的“驳回”印章,退了回来。
理由冰冷而刻板:“无上级正式批文,不得擅自挪用、改装任何国有资产。”
一扇又一扇门,在她面前轰然关闭。
夜色降临,林晚星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车间里,周围是冰冷的流动医疗车,像一头头沉睡的钢铁巨兽。
挫败感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车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是陆擎苍。
他没有多问,只是将一份泛黄、边缘卷曲的牛皮纸档案袋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这是什么?”林晚星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我从资料库的角落里翻出来的,”陆擎苍的声音低沉而有力,“《1965年野战防疫训练器材生产记录》。”
林晚星疑惑地打开档案袋,几张手绘的工程图纸滑了出来。
图纸的笔触遒劲有力,上面详细描绘了如何利用最简陋的材料,手工制作出离心机、暗视野镜,甚至简易的恒温培养箱。
批注栏里写着:主要材料——缝纫机油罐、自行车轮、废旧马达、煤油灯……
“那个年代,我们的前辈在更艰苦的条件下,用缝纫机油罐和自行车轮造出了能用的仪器。”陆擎苍的手指轻轻点在图纸上,“他们可以,你也可以。”
一句话,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林晚星心中的阴霾。
她死死盯着那几张图纸,上面描绘的不仅仅是器械,更是一种在绝境中开辟道路的顽强精神。
她眼中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光亮。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林晚星就召集了防疫站里最富经验的李秀兰、机灵的助手小赵,以及几位被大家尊称为“老师傅”的车辆维修技工,在流动医疗车的改装车间里,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土法创新会”。
没有会议桌,没有客套话。
林晚星直接将那份1965年的图纸摊在引擎盖上。
“同志们,上级给的设备不够,但防疫的战士不能赤手空拳上战场。我们自己造!”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些平时与机器零件打交道的老师傅们,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来!”一个叫老陈的技工第一个站出来,他拍着胸脯,“那批报废的x光机里有几组高透的滤光片,我能把它拆下来,配上汽车大灯的灯泡和反光碗,做成一个简易的镜检光源!”
“高压锅!食堂有几个报废的高压锅!”李秀兰也激动地喊道,“密封性没问题,我带人改造一下,就是一个简易的高压蒸汽灭菌舱!”
气氛瞬间被点燃。
最绝的是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司机老周,他慢悠悠地指着车间角落里一辆彻底报废的冷藏运输车:“那台车的压缩机芯子还是好的,我调试一下,给它做一个保温箱体,稳定维持在4c,保存样本绝对没问题!”
一时间,整个车间变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创造工坊。
有人用汽车雨刷的电机和废弃的轴承,组装出一台可以模拟血液流动环境的微型震荡培养器;有人用煤油灯加上从旧望远镜上拆下来的凹面镜,制作出能在野外使用的便携式检水仪。
老陈更是得意地拍着刚刚焊接好的铁皮箱,对林晚星笑道:“林工,你瞧瞧,这玩意儿虽然丑,但效果绝对不比上面发的那些金贵的差!”
就在车间里火花四溅、锤声叮当时,一个冰冷的声音打破了这股热潮。
“你们在干什么?!”
杜卫国沉着脸,背着手,像一尊门神般出现在车间门口。
他看着满地的零件、油污和刺眼的焊接火花,脸色瞬间铁青。
“我批的是培训班,不是废品回收站!你们这是办学习班,还是搞修理铺?简直是胡闹!”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气氛骤然紧张。
林晚星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平静地迎了上去,站在杜卫国面前。
“杜处长,您来得正好,请允许我向您汇报一下我们的‘教学成果’。”
她没有丝毫畏惧,转身拿起一件件刚刚“出炉”的教具,逐一演示。
“这是用汽车雨刷电机做的震荡培养器,可以让样本在培养基里保持悬浮,模拟血液流动的真实环境。”
“这是用高压锅改造的灭菌舱,十五分钟内就能完成器械和培养基的紧急灭菌。”
“还有这个,”她举起那个由煤油灯和凹面镜组装的简易仪器,“便携式检水仪,不需要电,在任何野外环境下都能快速检测水体浊度和可见杂质。”
最后,她拿起一个密封的玻璃瓶,里面装着浑浊的液体。
“处长,这里面是昨天下午我刚从西山溪边采集的水样。十分钟后,您就能在这台我们用垃圾堆里的零件拼凑出来的‘显微镜’里,亲眼看到活的钩端螺旋体。”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向杜卫国的认知。
她没有争辩,没有抱怨,只是用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事实,展示着他们的决心和能力。
杜卫国的脸色由铁青转为酱紫,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死死地瞪着林晚星,那眼神仿佛要将她洞穿。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一甩手,拂袖而去。
开班仪式如期举行。
首批三十名学员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在车间前的空地上列队肃立,他们的眼神紧张而期待。
林晚星没有发表任何长篇大论的开场白。
她直接让李秀兰和小赵将准备好的东西分发下去。
每个学员都领到了一个用硬纸板做的方盒子,里面装着一套奇特的“六件套”:一叠自制的简易ph试纸、一个可折叠的便携式砂滤器模型、一块捕鼠夹的制作模板、几面用于标记疫区的小红旗、一本手绘的周边山川河流地图册,以及一盘录音胶带。
“胶带里是课程要点,”林晚星言简意赅,“白天实操,晚上自习,有问题随时问。”
顾怀仁作为特邀讲师,也来到了现场。
他走上用几个木箱搭成的简易讲台,看着台下那些年轻而坚毅的面孔,清了清嗓子,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开场白:“从今天起,请你们忘记在医学院里学过的所有标准答案。”
夜深人静,学员们都已进入梦乡。
林晚星还在工作台前,清点着剩余的材料,准备连夜赶制第二批教具。
车间里只剩下砂轮打磨金属的轻微“滋滋”声。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小赵抱着一摞厚厚的硬纸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林工,”他压低声音,生怕打扰到她,“这是……这是各科室的人偷偷送来的,检验科的、内科的、还有行政楼的文员……他们说,让您给‘救命盒子’做外包装用,结实。”
林晚星停下了手中的活。
她接过那摞纸板,手指抚过粗糙的纸面。
借着昏暗的灯光,她看到几乎每一张纸板的背面,都用钢笔或铅笔写着字,有的签着名字,有的留着一句话。
“给我所在的连队多留一套!”
“这玩意儿好,简单,俺家孩子他娘也能学会用!”
“林工,加油!”
一行行质朴的字迹,像一股股暖流,瞬间涌遍了林晚星的全身。
她轻轻熄灭了工作台上的灯,只留下一盏小马灯。
月光从高高的窗户洒进来,静静地照在那些尚未命名、形态各异的新设备上,它们像一座座沉默的堡垒,坚毅而可靠。
她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桌角。
那里压着一张她随手画的草图,是根据今天调试设备时,用采集来的几个水源样本做出的初步数据绘制的简易分布图。
然而,就在那片看似正常的数值中,一个来自下游某个偏僻村落取样点的读数,突兀地标记在了一个完全不合常理的位置上。
那个数字,像一个迷路的孤魂,与其他所有数据都格格不入,它打破了已知污染物扩散的一切规律。
林晚星的瞳孔猛地一缩,原本的疲惫一扫而空。
她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在了那张纸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中闪烁着困惑与警惕。
这个异常,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