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展览现场。
暴雨初歇,屋檐下还在滴着水,答,答,答,每一声都像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周志远脸上的得意笑容还未完全褪去,便已僵硬如铁。
忽然,一个苍老的身影蹒跚着走上前,正是那位一直默默记录的老张记者。
他颤抖着手,从那堆被当作战利品展示的盐水瓶中,拿起一瓶。
浑浊的灯光下,他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却穿透了全场。
“这一瓶,”他举起盐水瓶,像举着一座丰碑,“是从上海凌晨三点装车,在郑州淋着暴雨中转,最后,由六个年轻的战士轮流背了四十里山路,才送到卫生站的!你们问它值多少钱?我告诉你们,五毛八!”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悲愤:“但就是这五毛八,救活了一个高烧四十一度,马上就要抽搐休克的孩子!现在,谁能告诉我,一个孩子的命,又值多少钱?!”
话音未落,人群中猛地爆发出一个女人的哭声。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冲到台前,泪水滂沱:“是他!就是我儿子!要不是林医生,我儿子早就没了!林医生是救命恩人啊!”
那一声声泣血的呼喊,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周志远和审计组每个人的脸上。
就在这情绪的顶点,林晚星动了。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平静地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
一阵滋啦的电流声后,她那略带疲惫却清晰冷静的声音流淌出来:“七月十六日,下午三点十七分,三号手术台,张铁柱,右腿复合性骨折清创缝合,用去盘尼西林两支,纱布三卷……下午五点零三分,二号手术台,李家村孕妇,难产大出血,调用血浆四百毫升,止血钳……”
那不是什么精心准备的辩词,而是她在手术间隙,争分夺秒口述的物资分配日志!
每一个条目,每一件物资,时间都精确到了分钟!
“调出通信站值班记录!”林晚星的声音清冷如冰。
小刘法务兵立刻上前,将一份盖着红色印章的记录高高举起:“报告!通信记录证实,七月十六日下午两点至晚间九点,林晚星同志全程主持三台高危急救手术,无任何离岗记录!”
他又拿出另一份日志:“同步展示电话接驳记录!此期间,林医生仅与前线三个护士站通话三次,内容均为紧急医嘱传达,通话总时长,不超过五分钟!”
证据如山,环环相扣!
一个连离开手术室五分钟都奢侈的人,如何去百里之外的仓库“监守自盗”?
谎言的泡沫在铁证面前被无情戳破!
全场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剑一样射向周志远。
就在这时,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站了出来。
是周志远带来的那位孙会计,他一直低着头,此刻却走上了展台,脸色苍白,手心里全是汗。
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本被汗浸湿的工作笔记。
“我……我奉命,修改了物资入库的账目日期……”他的声音发着抖,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周组长告诉我,这是为了清除队伍里的‘特权’,为了绝对的公平……”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脸色铁青的周志远,声音陡然拔高:“可我后来想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特权?不是多拿一瓶葡萄糖,不是多用一卷纱布!真正的特权,是能让别人闭嘴的权力!是能颠倒黑白的权力!”
“轰——!”人群彻底炸了。
“你!你血口喷人!你被他们收买了吗?!”周志远气急败坏地厉喝,声音却在群众排山倒海的怒斥声中被瞬间淹没。
“闭嘴吧,周志远!”
“你才是真正的腐败分子!”
“滚出大岭湾!”
就在现场的声浪即将掀翻屋顶之时,一名通讯兵浑身湿透,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惊惶:“报告陆副部长!前线急电!大岭湾主堤坝出现数道裂缝,民兵队伍人手严重不足,急需战备连支援!大坝危在旦夕!”
轰!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陆擎苍的脸色瞬间凝重如铁,那双鹰隼般的眸子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对身后肃立的警卫连长下令:“命令!战备连接受命令,全员整装,十五分钟后向大岭湾堤坝开进!”
“是!”
可就在这时,现场那台军用电话发疯似的响了起来。
陆擎苍一把抓起话筒,里面传来上级不容置喙的冰冷声音:“陆擎苍!审计调查没有结案之前,战勤部所有人员、物资一律封存,不得擅自调动!这是命令!”
陆擎苍握着话筒的手背青筋暴起,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只说了一个字:“阅。”
然后,“啪”的一声,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转身抓起一个扩音器,醇厚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响彻全场:
“我现在,不以上级命令,只以战勤部副部长的身份宣布——”他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救人,不需要批准!”
“所有战备连战士!听我命令!出发!”
“是!”震天的吼声响彻云霄,战士们的身影如出鞘的利剑,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风雨。
现场的百姓们看着这震撼人心的一幕,热泪盈眶。
林晚星看着陆擎苍决绝的背影,眼中的战意化为更深的决心。
她转过身,对着已经完全倒向她的民众高声宣布:“各位乡亲!为了不再让任何人有机会污蔑我们的战士,玷污我们的血汗,我提议,将这次展览,立刻升级为‘全民物资监督机制’!”
“从现在起,每一件发放出去的物资,都要贴上唯一的编号标签!由领用的村代表签字确认!我们就在这里,设立一个公示栏,每日更新,让每一分钱,每一件物资,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百姓们踊跃报名成为志愿者,就连之前对她冷眼相待的老知青,也默默走过来,低声说:“算我一个,我帮你巡查登记。”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那条看不见的腐败链条,在阳光下寸寸断裂。
夜,更深了。
林晚星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正在核对最后一批抗生素的流向。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一名浑身裹满泥浆的通讯员踉跄着冲了进来,声音嘶哑而急促:
“林医生!不好了!陆副部长带队强行上堤了!他没等上级的命令……他说,‘人在堤在’!”
林晚星猛地站起身,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她没有任何犹豫,抓起身边早已备好的急救医药箱,转身就要向外冲去。
就在此时,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室内。
墙上那幅尚未撤下的展览横幅,上面的血色大字在电光中狰狞跳动:“我们不怕死,只怕被忘记。”
而远处的天边,那刚刚停歇的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汇聚,黑压压地,如同万丈巨兽,朝着大岭湾的方向,无声地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