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来自西南军区的特殊进修申请,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军医大学内部激起了无声的涟漪。
申请人背景显赫,推荐人更是军中泰斗,可他偏偏绕开了所有官方渠道,指名道姓要进入林晚星那个连正式番号都没有的“基层急救标准化办公室”当一名普通学员。
这封信,与其说是申请,不如说是一份宣言,宣告着林晚星开创的这套体系,已然突破了门户之见,开始撼动固有的医学传承格局。
然而,更大的考验接踵而至。
春季跨区联合演训的命令正式下达,如同一台巨大的战争机器,开始隆隆作响。
西南战区的某王牌合成旅,在演训方案中提出了一个近乎无解的战术课题:在高强度对抗中,遭遇敌军饱和式打击,指挥通讯链被切断,后方医疗后送通道被彻底封锁,伤亡率预估超过百分之三十的情况下,如何最大化维持一线战斗人员的存活率?
这个课题一抛出,便在演训指挥部的图纸上画下了一个血红的问号。
以往的方案简单粗暴——增派建制内的野战医疗队,加强一线卫生员。
但在“通讯中断、后送延迟”的极端预设下,再多的正规军医也可能被困死在后方,鞭长莫及。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
各路专家拿出的方案都绕不开一个核心:恢复通讯,打通后援。
但这恰恰是课题要规避的。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直沉默旁听的战勤部副部长陆擎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精准的子弹,瞬间击中了全场的寂静。
“让林晚星带她的种子学员,组建一个临时救护单位,去试试。”
话音落地,会议室里先是死寂,随即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开什么玩笑?一个临时拼凑的培训班,连正式编制都没有,去保障王牌旅的演习?”
“那些学员成分复杂,有的是基层卫生员,有的甚至就是普通战士,连手术刀都没摸过,这不是拿演习当儿戏吗?”
“纸上谈兵的培训,到了血肉横飞的真实战场环境下,能顶什么用?怕是第一个就乱了阵脚!”
质疑声此起彼伏,一道道或怀疑、或轻蔑的目光,无形中汇聚到陆擎苍身上。
他却面不改色,仿佛没有听见任何杂音,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主位上的演训总指挥,眼神坚定,不容置喙。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军医大学。
黄干事冲进林晚星的办公室时,脸都急白了:“林主任,这简直是把我们架在火上烤!上面只给了一个临时授权,不给人员编制,不给装备倾斜,连额外的药品耗材预算都没有!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们去出丑吗?”
林晚星正在一张巨大的演习区地形图上用红蓝铅笔做着标记,闻言,她头也未抬,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没有,就自己造。”
她非但没有向上级申请任何额外资源,反而只从已经结业的三期“流动教学营”学员中,抽调了四十二名人。
这四十二人,来自全军各个角落,有牧区的巡逻兵,有海岛的守备员,有炊事班的火头军,也有机关的文书。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在林晚星的课堂上,学会了如何用最简陋的条件,去挽救最危急的生命。
一支番号为“先锋救护连”的临时队伍,在众人的冷眼中悄然成立。
演习开始前两周,林晚星就带领这支“杂牌军”提前进驻了位于深山中的演习区域。
她没有选择条件优越的后方营地,而是在最靠近预设交战区的一片废弃仓库安营扎寨。
男人们负责清理改造,用油布和木板搭建起符合无菌要求的临时手术区、重伤监护区和轻伤处置区。
女学员们则在林晚星的带领下,发动了附近的民兵和家属,漫山遍野地采集艾草、车前草、三七等草药。
一口口行军大锅架了起来,不是为了做饭,而是为了熬制消毒药液、烘干艾草制作简易的止血粉和艾绒。
一套被林晚星命名为“三级创伤响应机制”的战地救护预案,被反复演练,刻进了每个学员的骨子里:信号弹示警后,所有轻伤员利用配发的急救包自行处理,或由战友完成简易包扎,不占用宝贵的救护力量;三人救护小组以网格化方式覆盖战场,利用特制的哨音编码,将伤情分为“红、黄、绿”三级,向中心站传递信息;所有危及生命的“红色”重伤员,由小组进行初步卫生处理后,集中转运至废弃仓库改造的野战急救站,进行集中处置。
这套体系,彻底颠覆了“伤员必须后送”的传统观念,将救治的黄金时间,牢牢掌握在了一线自己手中。
演习当日,凌晨四点。
“轰——!轰隆!”
剧烈的爆炸声撕裂了拂晓的宁静,代表蓝军的信号弹如鬼火般升空。
红方阵地瞬间陷入一片火海,刺鼻的硝烟和战士们的嘶吼混杂在一起。
“拐三勾,拐三勾!我部遭遇突袭,伤亡惨重!请求医疗支援!”
“支援无法抵达!一号、二号通路被炸毁,空中支援因强电磁干扰受阻!”
电台里传来绝望的呼喊。
配属给红方的正规野战医疗队,被堵在十几公里外的山路上,陷入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一阵阵短促而有节奏的哨音,穿透了炮火的喧嚣,在战场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响起。
“嘀-嘀嘀——”那是代表发现“黄色”等级中度伤员的信号。
“嘀——!”一声长哨,急促而尖锐,代表发现了“红色”等级的危重伤员!
小刘记者扛着摄像机,跟随着一个三人救护小组在弹坑间穿梭。
他亲眼看到,这些学员动作快得像猎豹,他们没有丝毫慌乱,按照预案迅速行动。
他们用炊事班淘汰的铁锅,在山顶上拼成一个巨大的反光板,利用太阳的微光,为盘旋在干扰区外的运输机指示空投补给品的精确位置。
突然,一声凄厉的长哨传来!
小组三人立刻转向,冲向一个被炸塌的掩体。
一名年轻战士腹部被弹片贯穿,肠管流出,鲜血汩汩,脸色惨白如纸,眼看就要陷入休克。
按照常规流程,这种腹部贯穿伤必须立刻后送手术,任何延误都是致命的。
但现在,后路已断。
“准备穴位镇痛!搭建无菌屏障!”小组长,一个皮肤黝黑的牧民汉子,沉声下令。
小刘的镜头紧紧跟随着。
他震撼地看到,一名女学员抽出几根银针,精准地刺入伤员的几个穴位,原本因剧痛而抽搐的战士,身体竟奇迹般地放松下来。
另一名学员则飞快地用酒精棉球和自制的草药药液清理创口,然后,那名被称为“扎西”的牧民组长,戴上消毒手套,小心翼翼地将脱出的肠管用温盐水冲洗后,轻柔地还纳回腹腔。
没有无影灯,只有煤油灯昏黄的光晕。
没有心电监护仪,只有学员搭在伤员颈动脉上沉稳的手指。
扎西打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种墨绿色的、带着草药清香的糊状物。
他将其均匀地涂抹在一块消毒纱布上,快速覆盖在伤口上,再用绷带加压包扎。
“这是林主任教的‘生物敷料封创法’,用三七和几种草药制成,能最大限度防止感染,为后续手术争取时间!”扎西头也不抬地解释,他的手稳得像山岩。
小刘的镜头无意中扫过扎西身后,掩体残破的墙壁上,一张用木炭手绘的流程图清晰可见,旁边标注着一行字——《野外腹腔临时封闭术》,图示与步骤,与林晚星编写的《基层应急实操指南》中的一页,分毫不差!
两个小时后,一架冲破干扰的直升机终于降落,那名腹部贯穿伤的战士被成功转运,生命体征平稳。
而创造这个奇迹的施术者扎西,摘下口罩时,小刘才认出,他就是几个月前因为只有小学学历、报考军医大学被拒之门外的那个牧民!
演练复盘会上,气氛与演习前截然不同。
大屏幕上,正播放着小刘记者拍摄的震撼画面。
当看到扎西在煤油灯下沉稳操作的那一幕时,全场鸦雀无声。
参演的王牌合成旅旅长“霍”地站起身,声音洪亮如钟:“报告总指挥!我请求,将这支‘先锋救护连’整编给我们旅!哪怕暂时挂靠在后勤科,没有正式名分,我们也要!这次演习,他们从我们手里抢回了三十一条命!”
程永年主席走上台,他调出了另一份数据。
“本次演习,‘先锋救护连’累计处置伤员一百一十三名,其中重伤三十八名。他们的平均伤情响应时间,比正规医疗队快了整整十九分钟!关键抢救措施的执行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四!我这里有四十二本战地救治日志,每一本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他环视全场,目光最终落在那些曾对林晚星表示过质疑的人脸上,一字一顿地说道:“同志们,事实就在眼前。我们是不是还要纠结于‘编制’那两个字?我建议,军区可以批准设立一个全新的单位类别,就叫‘战备应急医疗协作单位’,不定级别,不定编制,由林晚星同志直接负责,专门应对这类极端情况下的应急保障!”
当晚,军医大学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林晚星在翻看学员们从前线带回来的战斗笔记。
在一本笔记的页脚,她看到一幅稚拙的画:一面小小的旗帜插在废弃的仓库顶上,旁边写着一行字:“我们的医院,没有牌子。”
她拿起笔,在旁边温柔而坚定地批注道:“只要还有一个战士用这些方法活下来,我们就一直存在。”
同一时间,京城,战勤部作战室。
陆擎苍独自一人,静静地看着巨大的电子沙盘。
在代表西南演习区的版图上,一个新出现的红色闪光点,被正式接入了全军应急响应网络。
那个红点旁边,标注着一行小字:西南战区,01号应急医疗协作单位。
他的嘴角,逸出一丝极淡的、不为人察觉的笑意。
就在这时,桌上那台连接着最高指挥中枢的红色保密电话,突然发出低沉的蜂鸣。
他拿起话筒,听筒里传来一个沉稳而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战勤部陆擎苍副部长吗?这里是军委后勤部保密办公室。请你立刻整理一份关于‘非建制内野战医疗单位编组与效能评估’的专题材料,于明早八点前,密封送至西山一号会议厅。此事,列为最高密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