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局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吸进去都觉得肺疼。
党组成员和各股室、二级单位负责人基本到齐,但有几个乡镇国土所的所长未能赶到——电话要么不通,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要么通了,对方支支吾吾说在外地“考察学习”,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理由,鬼才信。
吴良友脸色铁青地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着刘猛那份触目惊心的巡查笔记复印件,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像一群蚂蚁,爬得他心烦意乱。
他扫了一眼空着的几个座位,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寒流。
“人都到齐了?不等了!”
吴良友的声音冷得像冰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没来的,办公室记下来,会后通报批评!”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尤其是在座的几位副局长和纪检组长刘猛脸上多停留了一秒,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们也有责任。
“今天开这个紧急会议,只为一件事:灭火!灭基层失控的这把大火!”
他拿起那份笔记,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几个正在偷偷刷手机的人手一抖。
“看看!都给我好好看看!这就是我们某些基层所现在的样子!上班时间斗地主、打麻将!所长带头吃空饷,跑到外地打工赚钱!群众来办事,工作人员甩脸子,说‘我是公益岗,没义务’!国道两边,违法占地像雨后春笋,一晚上冒出来几十个地基坑,没人管!非法盗采煤矿,猖狂到对着我们的执法车喊‘辛苦了’!地质灾害点巡查?停了!业务窗口?关了!投诉电话?打爆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声调都变了:
“这还是党的机关吗?这还是为人民服务的部门吗?这简直是一盘散沙,一群蛀虫!再这样下去,不用等别人来查,我们自己就先垮了!老百姓的口水就能把我们淹死!在座的各位,有一个算一个,到时候都得跟着完蛋!”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死一般寂静,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所有人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笔记本或者茶杯,不敢与吴良友那喷火的目光对视,生怕成为下一个被点名的炮灰。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和不安。
刘猛脸色阴沉,抱着胳膊坐在那里,但眼神中闪过一丝“早该如此”、“我早就说过”的意味。
副局长冉德衡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笔,欲言又止。
“刘组长,”吴良友点名,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你把巡查的具体情况,再给大家详细通报一下。让大家都听听,我们的一线阵地,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
刘猛也不客气,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他拿起那份笔记,清了清嗓子,将这两天看到的、听到的,一桩桩、一件件,毫不留情地摊开来讲,没有任何修饰,赤裸裸地呈现。
从斗地主的烟味讲到档案室的灰尘,从吃空饷所长的嚣张跋扈讲到分流职工“躺平”的抱怨,从国道边农民递上五块钱“工本费”讲到煤矿盗采者站在山坡上“欢送”执法车……每说一件,在场众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尤其是那几个负责联系相关乡镇所的股长,额头开始冒汗,手心里也湿漉漉的,如坐针毡。
情况通报完,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空调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大家都明白,问题太严重了,盖子捂不住了,这颗雷随时可能炸。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是怎么善后、怎么擦屁股的问题。
“都说说吧,怎么办?”吴良友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扫视着众人,“谁有高见?怎么解决?光坐着不说话,问题不会自己消失。”
沉默了片刻,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副局长冉德衡先开口了,他端起保温杯抿了一口茶,语气带着深深的忧虑,试图从客观角度分析:
“吴局,刘组长说的情况,确实触目惊心,让人痛心。基层乱成这样,我们在座的都有责任,领导责任、管理责任,跑不了。但也要看到客观原因,乡镇改革刚完成,人员思想不稳定,有的觉得不公平,有的觉得委屈,情绪很大;新的工作机制、考核办法还没完全理顺,大家不知道该干什么、怎么干;加上前阵子局里主要精力放在查处赵天磊案上,牵扯了大量人力物力,对基层的督导、检查确实有所放松,这也是事实。我觉得,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明确职责,先把正常的业务运转恢复起来,把最基本的服务搞起来,不然群众意见会更大。”
“怎么稳定?怎么明确?”
吴良友立刻追问,身子微微前倾,“冉局,你说得轻巧。现在上岗的和分流的,就像两个对立的阵营,势同水火,都觉得自己委屈,都觉得对方占了便宜。活没人干,或者干了也憋着一肚子气,能有好效果?所长带头跑路,吃空饷,你让下面的人怎么有心思干活?怎么有榜样可学?上梁不正下梁歪!”
法规股股长徐严扶了扶眼镜,插话道:
“吴局,冉局,是不是可以考虑,由局里牵头,尽快出台一个临时的、明确上岗人员和分流人员工作职责的细则?把该谁干的活定死,白纸黑字写清楚,避免互相推诿扯皮。比如,窗口接待、业务初审这些基础工作,可以明确由分流人员承担,但必须接受上岗人员的指导和监督;而最终的审批权、执法权、签字权,还是保留在上岗人员手里。同时,必须加强对基层所负责人的管理和考核,对那种吃空饷、不作为、带头搞破坏的,坚决处理,杀一儆百!不处理几个,这股歪风邪气刹不住!”
“处理?怎么处理?”
人事股的负责人苦笑着摇头,一脸为难,“徐股长,你说得容易。现在基层所很多人,尤其是那些分流的,抱团取暖,情绪很大,一点就着。真处理狠了,比如停发工资或者给个处分,他们万一集体摆挑子,甚至串联起来上访闹事,怎么办?现在正是省里验收刚过、市里县里都盯着我们的敏感时期。到时候事情闹大了,影响的可不是一两个人,是我们整个局的形象,甚至县里的改革成果!这个风险,不得不考虑啊。”
“那就放任不管?让他们继续无法无天?”
刘猛忍不住了,“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陡然提高,“放任的结果是什么?是国道边再多几十个、上百个违法建筑!是煤矿被挖空出安全事故,死人了怎么办?是群众把我们骂上天,说我们占着茅坑不拉屎!到时候,就不是处理几个人的问题了,是我们全局都要被问责!吴局,各位领导,这个责任,谁担得起?你?我?还是大家一起担?恐怕到时候,想担都担不起了!”
众人被刘猛激烈的言辞说得心头一凛。
会议室里开始出现小声的争论,有的主张强硬整顿,快刀斩乱麻,认为不拿出雷霆手段镇不住场面;有的则担心激化矛盾,引发群体性事件,主张温和安抚,慢慢疏导。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会议陷入僵局,谁也说服不了谁。
吴良友一直听着,没有打断,手指依旧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但眼神越来越深沉。等争论声稍歇,大家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他身上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决断的力量:
“争论没有用,扯皮更没有用。问题已经摆在这里,像山一样压着我们,必须解决,而且要快!我看,要分几步走,多管齐下,软硬兼施,既要稳住局面,也要展现决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定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具体部署。
“第一,”吴良友竖起一根手指,“立即成立基层整顿工作领导小组,我亲自任组长,冉局、刘组长任副组长,相关股室负责人为成员。今天会议结束后,领导小组立刻开始运转,统筹指挥这次整顿行动。”
“第二,”他竖起第二根手指,语气加重,“由领导小组牵头,从机关各股室、执法大队抽调精干力量,组成三到五个工作组,明天一早,最迟后天,必须下去!进驻问题最严重、群众反映最强烈的几个国土所。工作组下去干什么?一是传达局党组的决心和态度,把当前的严峻形势讲清楚,稳定军心,但也明确纪律底线;二是实地调研,摸清每个所的具体问题、人员思想状况、矛盾焦点在哪里;三是现场办公,帮助解决实际困难,恢复基本业务运转。特别是群众建房审批、证件办理这类急需办理、关乎民生的业务,必须立刻恢复!告诉那些推诿扯皮、甩脸子的,不管你是上岗还是分流,只要现在还在这个岗位上,还领着国家的工资,就要干事!不干事、不想干事的,工作组有权建议停发其工资、甚至启动纪律审查程序!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
“第三,”第三根手指竖起,“由人事股和办公室牵头,联合法规股,尽快研究出台《上岗人员与分流人员岗位职责暂行规定》和配套的考核办法。要细化,要有可操作性,不能是原则性的空话。本周内,必须拿出初稿,上党组会讨论。原则就是:岗位明晰,责任到人,同工同酬(在政策允许范围内),考核结果与绩效工资、评优评先挂钩。干得好的,不管是上岗还是分流,都要奖励;混日子的,都要惩罚。打破大锅饭,打破身份壁垒!”
“第四,”他的声音变得严厉,“执法监察大队要立即行动起来!全员取消休假!对国道边已经发现的违法占地,马上立案,发出限期整改通知书,该拆的坚决拆,组织强制拆除行动,局领导要亲自到现场督战!要打出气势,打出威严,让老百姓看到我们治理乱象、维护法治的决心和力度!对非法盗采,立即制定联合执法方案,联合公安、安监、环保等部门,开展为期一个月的专项整治行动,发现一处,取缔一处,该抓人的抓人,该查封设备的查封设备,该罚款的顶格罚款!绝不能再让他们如此嚣张下去!要让那些盗采者知道,国土局不是没人了,更不是软柿子!”
“第五,”他最后强调,“加强督查和问责。领导小组要每天开碰头会,各工作组要定期汇报进展情况。对整顿不力、问题依旧、甚至阳奉阴违的所,要坚决追究所长的责任,该免职的免职,该调整的调整,绝不手软。对机关派下去的工作组成员,也要进行考核,干得好的通报表扬,敷衍了事、当老好人的要严肃批评。这次整顿,是政治任务,谁掉链子,我就摘谁的帽子!”
吴良友一条条布置下来,思路清晰,措施强硬,既有短期的救火行动,也有中期的制度构建,还有长期的威慑手段。
众人听着,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而专注,笔记本上记得飞快。
他们知道,吴局长这次是动了真格,要下猛药治沉疴了。
这不是小打小闹,而是一场必须打赢的硬仗。
“同志们,”吴良友最后总结,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语气沉重而有力,“基层不稳,地动山摇。这句话我们都听过,但今天,我们是真的体会到了!我们前阶段集中精力,重拳出击,查处了赵天磊这样的‘大老虎’,拔掉了毒瘤,取得了成绩,也赢得了一些掌声。但是!”
他话锋一转,声音提高,“如果我们的基层堡垒从内部垮掉了,如果我们的服务窗口对群众关上了门,如果我们连最基本的国土秩序都维护不了,让老百姓寒了心、骂了娘,那我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甚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话!我们现在是在救火,也是在自救!是在挽救我们国土局的声誉,也是在挽救我们每个人的前途!希望大家摒弃私心杂念,团结一致,把这场整顿硬仗打好!散会!”
会议结束,众人带着沉重的任务和紧绷的神经匆匆离开会议室,连平时喜欢凑在一起闲聊几句的,此刻也都闷头快走,各自去准备。
吴良友把刘猛和冉德衡留了下来。
“老冉,老刘,这次整顿,关键是抓落实,不能停留在口头上、文件上。”
吴良友的语气变得诚恳了一些,带着托付的意味,“你们两位是副组长,要多辛苦,多担待。工作组的人选,要挑那些能干实事、敢碰硬、也有点基层经验的同志。下去之后,可能会遇到阻力,甚至对抗,可能会听到难听的话,看到难看的脸色,你们要给他们撑腰,做他们的后盾。同时,也要注意安全。”
“吴局放心,人选我会仔细斟酌,挑能打硬仗的。”冉德衡点头,表情凝重。
刘猛则直言不讳地说:“吴局,这次力度很大,我支持。但就像会上有人说的,也要注意方式方法,避免矛盾激化,特别是分流人员那边,政策解释和思想工作要同步跟上,不能一味强压。要让他们明白,整顿是为了工作,也是为了他们好,混日子最终害的是自己。”
“我明白。所以让你也参与领导小组,就是要把纪检监督和思想工作贯穿始终。”
吴良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显得有些疲惫,“另外,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这次整顿,能不能和下一步的激励机制改革结合起来?比如,对在这次整顿中表现突出、迅速扭转局面的基层所和个人,无论是上岗还是分流,在年底评优评先、外出培训学习、乃至将来的岗位调整、职级晋升上,给予明确的倾斜和奖励?树立正面典型,让能干事的、想干事的人看到希望,有奔头?光靠压,怕是压不住太久。”
冉德衡和刘猛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这倒是个长远之计,能从根本上调动积极性,变“要我干”为“我要干”。
冉德衡说:“这个思路好,可以让他们在制定考核办法的时候一并考虑进去。”
“具体方案你们可以先琢磨着。”
吴良友道,“当务之急,是把眼前的乱局控制住,把最基本的架子重新搭起来。至于长远激励,等局面稳住了再细化推行。”
送走两人,吴良友没有立刻离开。
他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县城零星闪烁的灯火。
一场针对基层的整顿风暴即将刮起,这必然会触动很多人的既得利益,也会遇到各种软硬抵抗、阳奉阴违。
那些跑出去的所长会乖乖回来吗?那些“躺平”的分流职工会配合吗?那些盗采的矿老板会束手就擒吗?都是未知数。
但他别无选择。
赵天磊案的余波未平,市纪委李副局长的“关心”像一把悬着的剑,还有那个神秘的“黄雀”不知在何处窥伺,如果自己治下的“后院”再起大火,乱成一锅粥,那他就真的内外交困,岌岌可危了。
基层是他的基本盘,是他政绩的重要体现,也是他权力的根基之一。
这里乱了,他的位置也就悬了。
必须把基层稳住,不惜代价。
他突然又想起那条关于“打扫干净屋子”的短信。
或许,“黄雀”所指的,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经济问题、作风问题,也包括他治下的这片“领地”是否干净、是否有序?如果连自己的“屋子”都管得一塌糊涂,乌烟瘴气,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又凭什么能在更复杂的斗争中立足?整顿基层,既是工作需要,是挽回局面的必然之举,或许,也是应对潜在危机、向“黄雀”或更高层展示自己掌控力和执行力的一种必要准备?他要让上面看到,他吴良友有能力驾驭复杂局面,也能迅速纠偏;也要让潜在的对手知道,他并非软弱可欺,该强硬时绝不手软。
然而,这场整顿,真的会像他预想的那样顺利吗?那些盘踞在基层多年、早已形成自己利益链条的所长们,那些心怀怨气、觉得被不公对待的分流人员,那些早已习惯了懒散混日子、把单位当养老院的老油条,会轻易就范吗?强制拆除违法建筑,会不会引发村民的集体阻挠甚至冲突?打击非法盗采,那些红了眼的矿老板会不会狗急跳墙,暴力抗法?还有那个躲到医院去的廖启明,他会老老实实“养伤”吗?
一个个问号,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吴良友心头。
他知道,前面依然布满荆棘,每一步都可能踩到地雷。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硬着头皮,坚定地走下去。
这场大火,必须扑灭;他也必须借着扑灭这场大火的机会,淬炼出自己的队伍,巩固自己的权威,向所有人证明:我吴良友,依然是县自然资源局说一不二的主宰!
夜深了,办公楼里大部分房间的灯光早已熄灭,只剩下他办公室的窗口,还透出明亮而孤寂的光芒,像黑暗海面上的一座灯塔,只是这座灯塔照亮的,是前路未卜的惊涛骇浪。
一场新的战役,已经悄然打响。
而这场战役的胜负,或许将决定他未来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甚至决定他还能不能继续往上走。
他深吸一口气,回到办公桌前,拿起了电话。
首先,得把工作组的人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