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友把车开得像蜗牛爬,雪片子砸在挡风玻璃上瞬间化成水痕,雨刮器来回刮得吱吱响,还是赶不上积雪速度,方向盘稍微动一下就往旁边滑,这种鬼天气出事故纯属给自己找罪受,真撞上了,太平乡那摊子事更没法收场。
路过街角小卖部,暖黄灯光从玻璃门透出来,看着就暖和。
他赶紧靠边停车,推门时冷风像针一样扎脖子,忍不住缩了缩。
老板熟门熟路递过他常抽的那款烟:“吴局,这鬼天气还往外跑?不怕打滑啊?”
“有事处理。”
吴良友接过烟揣进外套内袋,指了指柜台,“拿个两万毫安的充电宝,再借个插座用两分钟。”
手机早没电关机了,这种时候断联就是找死。
刚插上电,手机就震得厉害,置顶消息是王菊花发的:“汤我温在锅里,回来记得喝。”
没有追问去哪、干啥、啥时候回,就这么一句平淡的关心。
他盯着输入框,手指敲了 “在忙” 又删了,改成交代工作的 “晚点回” 还是觉得不妥,最后只回了 “就回” 两个字,跟应付下属汇报似的。
到家时客厅灯亮着,暖黄光线把家具的影子拉得老长。
王菊花坐在沙发上织毛衣,见他进来立刻起身:“回来了?我去热汤,再炒个青菜,冰箱里还有卤味,垫垫肚子。”
“不用,不饿。”
吴良友猛得脱了外套扔沙发上,雪水很快在布料上晕开一大片。
桌上扑克牌散得乱七八糟,红桃 A 掉在地板缝里,半瓶白酒敞着口,空酒杯里还留着残酒 ——
不用问,肯定是余文国他们刚在这聚过,估计是等着听消息,没等到就先走了。
王菊花没多问一个字,默默收拾残局,动作轻得跟猫似的,生怕吵着他。
吴良友靠在沙发上闭眼,脑子里全是李建国举着 “还我补偿款” 的木板站在雪地里的样子,还有那个冻得直哭的小孩,胸口像堵了团湿棉花,闷得喘不上气。
“你还记得刚结婚时,我在土管所写的标语吗?”
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王菊花愣了下:“‘守土有责,执法如山’?那时候你天天挂嘴边,写材料必提,连家里记事本上都写过。”
“嗯。”
吴良友睁眼望着天花板,“那时候天天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得为他们办事,可现在……”
他拿起桌上的冷茶杯喝了口,冰凉的茶水呛得他咳嗽两声,脑子倒清醒了点。王菊花端来杯热水:“别想太多,基层工作本来就难搞,不是你一个人能全兜住的。”
“可我对不起他们。”
吴良友声音有点哽咽,更多的是被逼到绝路的无奈,“补偿款拖了快半年,他们一开始多信我啊,每次去村里都说‘吴局办事我们放心’,结果我一次次让他们失望。李建国昨天放话,明天再没消息就带着人去省里上访。”
这话像块石头砸在他心上,真闹到省里,他这个局长第一个得担责。
“那明天就去县里反映,争取解决啊。”
王菊花拍了拍他后背,“你不是常说,真心办事,群众能理解。”
吴良友点头,心里却很清楚:县财政上个月连绩效工资都拖了没发,专项拨款哪是说要就能要来的?这话也就骗骗外人,骗不了自己。
窗外雪还在下,玻璃上的冰花越结越厚。
他捧着热水杯,暖意从手心散遍全身,心却依旧沉得像泡了水的棉絮。
突然想起谢永康前天说的,愿意陪他去省厅汇报 —— 这可是唯一的破局机会,真闹大了,他这个局长第一个难辞其咎,职位能不能保住都是问题。
赶紧掏出手机发消息:“谢局,明天麻烦您了,我们早点出发避高峰,路上也能多顺顺情况。”
他特意加了句 “顺顺情况”,就是想提前跟谢永康对好说辞,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得拿捏准。
很快收到回复:“没事,应该的。早点休息,养足精神。” 还加了个握拳的表情,看着挺靠谱。
吴良友走到阳台,冷风卷着雪沫子往脖子里钻。
大雪把院子里的冬青树埋了大半,远处路灯在雪雾中泛着昏黄的光,整个县城静得只剩雪花落地的沙沙声。
他突然想起刚进土管部门的那个雪天,跟着老所长去村里丈量土地,棉鞋湿透了也不觉得冷,满脑子都是把数据算准、让农户满意。
老所长当时拍着他肩膀说:“土管工作要懂政策更要懂民心,别光坐办公室吹空调,多去田间地头听诉求,才不算白干。”
那时候他把这话当圣旨,下村必带个厚笔记本,谁家宅基地有纠纷、哪块地灌溉有问题,都记得清清楚楚,能解决的当场拍板,解决不了的也赶紧往上报。
可职位越爬越高,待办公室的时间越来越长,下村成了应付检查的走过场,跟群众也越来越远,笔记本早就不知道扔哪个抽屉里积灰了。
“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
王菊花的声音带着疲惫,估计也没睡踏实。
“你也早点睡。”
吴良友洗漱后躺下,翻来覆去跟烙饼似的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明天的计划:先找李县长要证明,说话得放低姿态,多强调维稳压力;跟谢永康见马厅时,得让谢永康先开口,自己补充细节,重点说群众情绪激动,再提县财政实在困难,把自己摘干净又显得尽力了;还得想好用什么说辞应付拨款批不下来的情况,不能把话说死,也不能让群众觉得没希望。
迷迷糊糊中,他梦见十年前李建国抱着他的腿哭:“吴局,猪场是全家生计啊!拆了没补偿,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
他想扶却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哭到脱力,最后瘫在雪地里,旁边的小孩哭得撕心裂肺。
“良友,良友!” 王菊花把他喊醒。
吴良友猛地坐起,大口喘着气,额头后背全是冷汗,贴身衣服都湿透了。
“做噩梦了?还在想白天的事?” 王菊花开了灯,灯光刺得他眼睛发疼。
“没事,就做了个梦。”
他擦着汗,声音还发颤,“几点了?”
“快六点,天快亮了。”
王菊花递来杯温水,“我去煮面条,加个蛋,吃完刚好去接谢局。”
喝了口水,吴良友心里稍定。
拉开窗帘,雪停了,天蒙蒙亮,地上的积雪没过脚踝,踩上去咯吱响,整个世界一片雪白。
空气清新得刺骨,吸进肺里却让人神清气爽。
他深吸一口气 —— 不管多难,今天必须把补偿款的事往前推一步,不然真等群众闹到省里,就彻底没法收拾了。
吃完面条,吴良友开车去接谢永康,老远就看见对方在楼下等,裹着厚羽绒服,帽子围巾捂得只剩两只眼睛。
“早啊,良友。看你精神不太好,没睡好?”
谢永康拉开车门坐进来,搓了搓手。
“有点,脑子里一直在过明天的事,生怕漏了什么。”
吴良友发动汽车,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焦虑,“谢局,这次真麻烦您了,没您这层关系,我根本见不着马厅。”
这话半真半假,确实需要谢永康搭桥,但姿态必须做足。
“客气啥,都是为了工作。”
谢永康掏出文件袋,“我昨晚把材料理了一遍,把群众诉求和财政困难分了类,先去县里找李县长要证明,有公章省厅才好说话,不然光凭嘴说没用。”
吴良友赶紧点头:“还是您考虑得周到,我昨晚光想着怎么汇报了,差点忘了这茬。”
汽车轮胎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到了县政府,李县长居然已在办公室等,见他们进来就说:“太平乡的事我听说了,昨晚让财政局长先凑钱,不能真让群众上访。”
吴良友立刻堆起笑,往前凑了半步:“谢谢李县长!有您这句话,我们心里就有底了,这事能成一半!”
他特意把功劳往李县长身上推,这种时候谁都得给领导留面子。
“但县财政确实紧张,凑的钱不够,大头还得靠省厅。”
李县长叹着气,手指敲了敲桌面。
“我们今天就是去省厅申请的,特意来麻烦您出个证明。”
谢永康适时递上说明,“有县里的公章,省厅那边审批也能快些。”
“没问题。” 李县长立刻吩咐政府办公室办手续,效率比平时快了不少,估计也怕这事闹大影响自己。
拿到盖着红章的证明,两人马不停蹄往省厅赶。
路上谢永康给马峰打电话,挂了后说:“马厅在办公室等我们,等会儿我先说,你补充,重点说群众情绪激动,维稳压力大,县财政实在无力承担,别提我们工作有疏漏的地方,点到为止就行。”
吴良友赶紧点头,手心已经开始冒汗,这事成败全在这一哆嗦了。
到了省厅,马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太平乡的事我大致了解了,下面已经报过情况。”
吴良友刚想开口说 “我们已经尽力安抚群众”,就被谢永康用眼神制止了,只好把话咽回去,坐直了身子装认真听的样子。
“马厅,情况确实棘手。”
谢永康递过文件袋,语气带着凝重,“补偿款没落实,老百姓昨天就收拾东西要过来,我们带了包村干部去现场,磨破嘴皮才稳住,就怕情绪失控出意外。县财政连夜凑了点钱,但缺口太大,实在没办法,才来麻烦您批专项拨款。”
他把 “维稳压力” 和 “财政困难” 两个点说得明明白白,半句没提工作拖延的事。
马峰翻着材料,手指划过纸面发出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吴良友心上。
他坐在旁边,后背都绷僵了,既怕对方看出他们拖延了半年的破绽,又怕拨款批不下来,心里跟装了个天平似的,左右摇晃。
过了好一会儿,马峰放下材料:“这事必须解决,不然影响太坏,传出去像话吗?专项拨款我会争取,但能批多少不好说,得看上面的额度。”
“谢谢马厅!” 吴良友连忙起身,腰弯得恰到好处,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一半,只要马峰松口,这事就有戏。
“先别谢,这只是初步意向,没正式批下来都不算数。”
马峰叮嘱,“回去先把县财政凑的钱发了,稳住群众情绪,剩下的等拨款。另外,你们局‘五小工程’做得不错,材料尽快整理,下周省厅现场会,你们做典型发言。”
吴良友和谢永康立刻齐声回答:“我们一定尽快落实!”
他心里暗喜,这不仅解决了补偿款的事,还能在省厅露脸,简直是意外之喜,对政绩绝对是加分项。
从省厅出来,阳光洒在积雪上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吴良友松了口气,脚步都轻快了些 —— 虽没确定拨款数额,但至少有了盼头,还捞了个发言的机会,这波不亏。
“谢局,这次真太感谢您了,没有您,我肯定搞不定。”
他握着谢永康的手,力道比平时大了点,显得格外真诚。
“互相帮衬是应该的,都是为了工作。”
谢永康拍他肩膀,“赶紧联系财政局长发钱,别夜长梦多,群众情绪说变就变。”
“我现在就去,您放心。”
吴良友点头,心里已经盘算好步骤:先去财政局拿支票,再去太平乡现场发钱,必须亲自露面,把姿态做足,让群众觉得他确实在办事。
到了财政局,管预算的副局长张恒早把支票准备好了,递过来时叹了口气:“这是能凑的全部八十万,先给群众发了堵堵嘴,剩下的只能等省厅。”
“谢谢张局,帮大忙了。”
吴良友接过支票就往太平乡赶,路上给王乡长打电话:“钱拿到了,八十万,你赶紧组织下群众,我亲自去说,把场面控住。”
“好的吴局,辛苦您了!我这就安排,保证不出乱子!” 王乡长的声音透着庆幸。
到了乡政府,王乡长和包村干部在门口等,冻得直跺脚,见他下车赶紧迎上来:“吴局,您可来了!群众在会议室等着呢,刚才还吵着要找您要说法,我好不容易按住了!”
“钱带来了,八十万,先发下去。”
吴良友把支票递过去,语气沉稳,“你安排人登记造册,我去跟群众说,稳住他们。”
走进会议室,烟雾缭绕得呛人,咳嗽声此起彼伏,李建国坐在第一排,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有期待也有怀疑,还有人小声嘀咕 “别又是来画饼的”。
吴良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那点虚,走上讲台:“各位乡亲,今天我把钱带来了,先发八十万补偿款,剩下的已经向省厅申请专项拨款,批下来第一时间送过来,绝不拖欠。”
话音刚落,会议室立刻炸开锅:“真有钱了?不是骗我们吧?”
“八十万够分吗?我家光猪场损失就不止这些!”
“省厅拨款啥时候下来?别又是等半年!”
七嘴八舌的质疑声涌过来,吴良友早有准备,等议论声小了些才开口:“大家安静下,钱已经到乡账户了,王乡长马上安排发放,名单都核对好了,一人一份错不了。这是县财政连夜凑的钱,先解燃眉之急。省厅马厅长已经答应优先争取,审批流程会加快,有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大家。”
李建国突然站起身,盯着他:“吴局,这次我们信你最后一次。要是拨款批不下来,我们还是找你,到时候别怪我们不留情面。”
“没问题,批不下来我亲自去省里要说法,绝不推诿!”
吴良友语气坚定,眼神直视李建国,心里却在打鼓,但表面功夫必须做足。
李建国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其他人见有实锤,也开始排队登记领钱。
看着群众领钱后露出的笑容,有的还念叨 “总算盼到了”,吴良友心里的石头彻底落地 —— 短期内没人上访了,至少能喘口气。
王乡长拍着他的肩膀:“吴局,这次真谢谢您,不然我这乡长位置都坐不稳,早就被唾沫星子淹了。”
“这是我该做的,分内之事。”
吴良友笑了笑,说得冠冕堂皇,“后续拨款我会盯着,你也多注意群众情绪,有情况随时跟我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