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友是被手机震醒的。
那震动劲特别大,枕头跟着一起颤,把他从沉梦里拽了出来。
梦里全是推土机的轰鸣声,还有农民的哭喊声,吵得人脑袋发胀。
他猛地睁开眼,脑子一片空白,缓了好一会儿才摸准手机的位置。
屏幕上跳出史小路的名字,后面跟着一张照片。
他点开的瞬间,浑身的血像突然冻住了,手脚瞬间冰凉。
照片里,丰源矿业的黄色推土机已经碾进了农田,履带硬生生压碎了成片的麦苗,绿油油的叶子混在泥里,看着特别刺眼。
泥地里跪着几个农民,个个灰头土脸,被穿黑制服的保安架着胳膊往外拖。
最扎眼的是个老头,双手死死抓着一把麦苗,指缝里全是泥,脸贴在地上看不清表情,可那姿势里全是绝望。
照片下面跟着一行字:“舅舅,我签了字,但我一闭眼就看见这画面,根本睡不着。”
吴良友的手开始抖,手机差点从手里滑掉。
昨天逼史小路签字的场景突然冒出来。
外甥红着眼眶问他 “这真的合规吗”,他当时拍着桌子吼 “别管那么多,照做就行”。
现在想来,那些话跟耳光似的,抽得他脸颊发烫。
他指尖悬在屏幕上,想回点什么,却一个字都打不出来。说 “没事” 太假,明摆着糊弄人;说 “后悔” 没用,事情已经到这一步,半毛钱用都没有。
手机突然又响了,来电显示是 “市委郭副书记”。
屏幕的光映得他脸发白,他深吸一口气接起来,刚 “喂” 了一声,那边的火气就直接喷了过来。
“吴良友!你搞什么名堂?” 郭副书记的声音特别冲,带着压不住的怒气。
“杨柳镇的征地纠纷闹到省里了!老百姓直接找了督察组,你现在才告诉我?”
那声音像冰碴子,刮得他耳朵疼。
吴良友赶紧起身,后背瞬间汗湿,连睡衣都贴在了身上。
“郭书记,对不起,我这就去处理,马上联系农户……” 他忙不迭地道歉,声音都带着颤。
“别来了!” 对方直接打断他,语气冷得像结了冰,“上午九点,来我办公室一趟,当面说清楚!”
电话 “咔嗒” 一声挂了,听筒里只剩忙音。
吴良友举着手机愣在那儿,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突然很沉闷,呼吸也不畅了,虎着脸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外面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看样子又要下雪。
史小路的话在脑子里转:“我睡不着。”
他也睡不着。
不是不困,是不敢睡。
怕一闭眼,那些被推倒的麦苗就会长到梦里,那些农民的哭声就追着他不放,甩都甩不掉。
这感觉跟小时候偷摘邻居的桃一样,躲得过一时,躲不过心里的慌。
哪怕没人发现,自己也熬得难受。
余文国的电话紧跟着打进来,声音抖得厉害,还带着破锣一样的哭腔。
“吴局!不好了!省厅督察组提前来了,现在就在局里查丰源矿业的用地情况!”
“他们要调审批材料,还要找当时的经办人,我快顶不住了!”
“知道了。”
吴良友的声音发哑,挂了电话后,手指捏着手机,指节都白了。
该来的总会来,他早该想到的。
就像老家下暴雨前,总会刮阵妖风,哪怕躲在屋里,也能听见窗户 “哐哐” 响,根本躲不掉。
王菊花端着早饭进来,粥碗冒着热气。放在碗上面的筷子摇摇晃晃,像极了吴良友此时的心情。
她看见吴良友站在窗边发愣,轻声问:“不再睡会儿?你昨晚回来就没睡踏实,翻来覆去的。”
“不了。” 吴良友转身,瞥见镜子里的自己。
眼窝深陷,黑眼圈重得像涂了墨,头发也乱糟糟的,整个人看着老了好几岁,“有个会,得早点去。”
王菊花把粥放在桌上,突然拉住他的胳膊。
她语气很犹豫,却带着少见的认真:“要不,咱不干了?”
“回老家种点菜,养几只鸡,我再给你炖莲藕汤,不比在这儿操心强?”
吴良友心里猛地一动。
结婚快二十年,王菊花从没说过这话。
以前不管多难,哪怕他得罪开发商被人威胁,她也只说 “咱行得正坐得端,不怕”。
现在她主动提辞职,肯定是看出来他撑不住了。
他看着妻子的脸,眼角有细纹,头发里藏着几根白丝,身上还是那件磨破袖口的蓝围裙。
结婚这么多年,她跟着自己没享过几天福。
他想点头,想说 “好,咱回老家”,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现在不是想走就能走的,这摊子事缠得他脱不了身,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先不说这个,我去上班了。”
他轻轻挣开妻子的手,转身往外走,不敢回头看她的表情。
怕一回头,就再也绷不住。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忽明忽暗的,踩一脚亮一下,灭的时候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亮的时候刺得眼睛生疼。
吴良友摸着扶手往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得慌。
走到楼下,看见雪地里站着个人,是史小路。
他缩着脖子,手里攥着个文件袋,冻得不停跺脚,鼻尖都红了。
“舅舅。” 史小路看见他,声音发颤,赶紧迎上来。
他把手里的探矿申请递过去,签字的地方被红笔圈了个圈,看着像个血洞:“我把申请交上去了,但我留了份复印件,还有……”
他拉开文件袋,掏出一叠纸和一张银行卡:“这是丰源矿业给您的卡,尚洪俊的转账记录我也打出来了,每笔都标了日期。”
“我知道您不是故意的,是被他们逼着……”
吴良友没接,只是抬起手,拍了拍史小路的肩膀。
这孩子跟年轻时的自己太像,眼里揉不得沙子,看见不公就想管。
可这世道,沙子多了去了,揉着揉着就习惯了,到最后甚至自己也变成了沙子。
他心里疼,既疼那些被占了地的农民,也疼这个被连累的外甥。
这孩子本来有好好的前途,现在却被自己拖进了浑水里。
“走吧,去郭书记办公室。”
他拉开车门,声音轻得像雪,“这些东西,先收起来。”
史小路愣了愣,还是听话地把东西塞回袋里,跟着坐进后座。
车开出小区,刚拐过路口,就看见对面驶来一辆黑色轿车。
车窗摇下来,向先汉坐在里面,冲他咧嘴笑,嘴角咧得很大,眼里全是得意,那模样跟刚偷到鸡的狐狸没两样。
吴良友的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吐出来。“这还不是交往多年的朋友,关键时候背后递刀子!”
他突然想起荒草坪项目验收那天,他拍着向先汉的肩膀说:“这项目水深,咱俩搞不好都得脱层皮。”
现在看来,脱皮的只有他一个。
向先汉不仅没脱皮,还拿着他的 “皮” 去换了顶新帽子。
郭副书记上周在会上还夸宏达公司 “有担当”,明摆着要扶持。
这其中的门道,用脚想都能想明白。
车窗外,雪花又开始飘,很小很密,落在地上没一会儿就化了,连个痕迹都留不下,像从未下过。
吴良友闭上眼睛,脑子里突然冒出段京剧调子。
是小时候陪爷爷在山上割牛草时听的,词儿记不全了,只记得一句:“是非场中难进退,恩怨堆里怎容身……”
以前听着只觉得调子好听,现在再想,那调子外全是无奈。
不是唱的人无奈,是听的人,真的没处躲了。
郭副书记的办公室在等着他,督察组的问话在等着他,那些被占了地的农民也在等着他。
他逃不掉,也躲不开,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
司机突然踩了下刹车,前面路口红灯亮了。
吴良友睁开眼,看着红灯上跳动的数字,突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红灯,不光堵车,还堵心、堵气!
该停了,却停不下来,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直到撞墙的那一刻。
他甚至能预感到,那堵墙就立在前面,已经离他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