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问室的门在夏明亮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像是暂时隔绝了他与自由的世界。
他被暂时安置在监察大队一间空闲的办公室里,由两名年轻队员“陪着”,美其名曰“保护性看管”,实际上就是软禁。
虽然暂时恢复了有限的人身自由,不用待在询问室那压抑的小房间里,但他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不但没落下,反而悬得更高了——两天,只有四十八小时。
女儿的救命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坐立不安,时不时看向墙上的时钟,那秒针“滴答滴答”的声音,像锤子一样敲在他的心上。
魏明杰的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或者说,像是个上了发条的陀螺。
他几乎是踩着风火轮冲进县医院,找到婷婷的主治医生,软磨硬泡加感情牌,以最快速度拿到了最权威的诊断证明和手术费用详单;然后又杀回松鹤乡,让办公室以最快速度开具了夏明亮的家庭贫困证明,盖上了鲜红的大印。
所有材料在他手里被整理得井井有条,下午四点整,他已经坐在了县慈善总会王会长的办公室里,脸上堆着诚恳而焦急的笑容。
“王会长,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孩子等不起啊!”
魏明杰把一摞材料推过去,语气急切却不失诚恳,充分展现了一个基层党委书记为民请命的姿态,“所有材料都在这儿了,完全符合咱们紧急救助项目的条件。您看,能不能特事特办,走加急通道?我代表松鹤乡党委政府,也代表孩子和家长,谢谢您了!”
他说着,微微欠了欠身,态度放得很低。
王会长是个戴着黑框眼镜、面相斯文的中年男人,他仔细翻看着材料,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像是在评估一份重要的投资报告。
“魏书记,您先别急。孩子的情况确实令人同情,材料也基本齐全。”
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官方而谨慎,“按照程序,我们需要上会集体研究,通常需要三到五个工作日。不过……”
他顿了顿,看着魏明杰那几乎要冒出火来的焦急眼神,叹了口气,语气松动了些,“既然您亲自来了,情况又这么特殊,我这就把材料提交上去,争取明天上午就召开一个临时评审会。但最终能批多少,什么时候款项能到位,我可不敢打包票啊。”
他留下了活话,但也设定了预期。
“理解!理解!太感谢了王会长!能上会就是成功的第一步!”
魏明杰紧紧握住王会长的手,心里的弦稍微松了一点点。
他知道,体制内的程序就像精密齿轮,能推动起来已属不易,剩下的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他离开慈善总会的时候,感觉外面的阳光都明媚了几分。
与此同时,林少虎也没闲着。
他通过邻省兄弟单位的同事,很快拿到了“宏远矿业”的基本信息。
这家公司注册地在邻省一个地级市,注册资本五千万,法人代表叫王天佑,主要从事矿产勘探和中小型煤矿投资。
初步反馈显示,这家公司近三年没有重大的安全环保处罚记录,算是“身家清白”,表面上看没什么大问题。
但林少虎总觉得这公司出现得太过巧合,就像剧本安排好的一样。
林少虎按照吴良友的指示,拨通了“宏远矿业”办公室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声音甜美的女秘书,在表明身份和来意后,电话被转接到了王天佑那里。
“王总您好,冒昧打扰。我是林少虎,县国土局办公室主任。”
林少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专业,避免给对方留下官僚或者有求于人的印象,“我们了解到,贵公司之前与我们县松鹤乡的安泰煤矿有过接触。现在煤矿因为一些问题被查封,原老板夏明亮遇到了一些个人困难,他女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急需手术费……”
林少虎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并委婉地提出了是否可以考虑人道主义援助的可能性,强调了这对于企业树立良好社会形象的正面作用。
电话那头的王天佑沉默了片刻,声音洪亮地传来,带着一种豪爽的气概:“林主任,谢谢您告知这个情况。救孩子是大事!我们企业虽然追求效益,但也讲究社会责任。这样,您给我一个准确的账户,我先以个人名义捐助五万块,今天下午就安排财务转账!至于公司层面的援助,我需要跟其他股东商量一下,毕竟涉及到公司资金,流程上需要点时间。您看这样行吗?”
这反应速度和解囊的爽快程度,有点出乎林少虎的意料。
这王总,似乎是个爽快人?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林少虎没想到对方如此爽快,连忙道谢,并记下了对方要求提供的受捐账户信息(最终提供的是县慈善总会的公开账户,避免瓜田李下)。
挂了电话,林少虎立刻向吴良友汇报了情况。
吴良友听完,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缓和,评价道:“这个王天佑,倒是会做人。五万块虽然不多,但态度是好的。你跟进一下,确保捐款到位。另外,他提到对公司层面的援助需要商量,你保持联系,看看后续有没有可能争取到更多支持。”
他对这个开局表示满意,感觉这个宏远矿业或许不像一开始想的那么棘手,甚至可能是个懂得“规矩”的。
“明白!”林少虎应道,感觉事情似乎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他立刻联系了慈善总会,确认了五万捐款在当天下午果然到账了,这效率让他对王天佑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就在林少虎这边取得突破时,魏明杰在松鹤乡的募捐也拉开了序幕。
他先是召开了乡党委班子紧急会议,通报了情况,语气沉重而富有感染力:“同志们,情况大家都清楚了。夏明亮有罪,但孩子无辜。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八岁的孩子因为没钱做手术而……我提议,咱们班子成员带头捐,然后发动全体乡干部、各村干部,还有乡里那些效益还行的企业,多少是个心意,凑够十万,救孩子要紧!”
他定下了调子,语气不容置疑。
书记带头,班子成员自然纷纷响应。
魏明杰当场拿出了自己两个月的工资,放在了桌上。
肖文科和其他副书记、副乡长也你五千我八千地认捐,场面一时颇为感人。
会议一结束,为夏明亮女儿婷婷募捐的倡议书就贴满了乡政府和各村的公告栏,红色的纸张格外醒目。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松鹤乡的田间地头。
有的村民觉得夏明亮活该,但更多的是同情那个没见过几面的小女孩。
“大人造孽,孩子受罪啊!”
“才八岁,造孽哦……”
淳朴的乡民们,尽管自己也不宽裕,但还是你五十,我一百,把钱塞到村干部手里,那皱巴巴的钞票,承载着沉甸甸的善意。
乡里那几家砖厂、预制板厂的老板,平时没少跟乡政府打交道,此刻也纷纷解囊,三千、五千地支持。
甚至连在松鹤乡承包工程的一个外地施工队老板,听说了这事,也派人送来了两万现金,朴实地说:“钱不多,给孩子买点营养品。”
人间自有真情在。
这场募捐,某种程度上也缓和了因煤矿查封带来的紧张气氛。
到了第二天下午,魏明杰看着办公桌上那个塞满了现金和各种转账记录的募捐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连日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乡财政所的工作人员连夜清点,最终数额出来了:十一万三千八百五十二元!超出了十万的目标!
“太好了!”
魏明杰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立刻给吴良友打电话报喜,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吴局!我们这边凑了十一万三千多!够了!”
几乎是前后脚,林少虎也接到了县慈善总会王会长的电话,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如释重负:“林主任,好消息!评审会刚刚结束,一致通过!给予夏明亮女儿婷婷最高额度的紧急医疗救助,三十万!款项明天一早就能划拨到医院指定账户!”
这效率,在官僚体系里堪称光速了。
看来魏明杰的亲自出马和王会长的特事特办起到了关键作用。
双喜临门!所有悬着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可以暂时放下了。
手术费的问题,总算看到了曙光。
林少虎立刻把这个好消息也汇报给了吴良友。
吴良友立刻召集了林少虎和监察大队负责人开会。
他坐在主位,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轻松:“夏明亮女儿的手术费问题已经解决。基于他能够积极配合调查,主动交代问题,非法处置的设备也已全部追回,未造成实际损失,并且其家庭情况确实特殊,我们研究决定,依法对其减轻处罚。”他顿了顿,看向监察大队队长余文国,“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相关规定,对其非法处置查封财产的行为,处以行政拘留五日的处罚。考虑到其女儿即将进行手术,需要家属陪伴,决定暂缓执行拘留。让他先去医院处理孩子的事情,等孩子手术完成后,再按规定执行。”
这个处理决定,既维护了法律的尊严,也体现了最大的人文关怀,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任谁也挑不出太大毛病。
当林少虎和魏明杰一起将这个决定告诉夏明亮时,这个曾经在商场上也算叱咤风云、此刻却憔悴不堪的汉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磕着头语无伦次地说:“谢谢……谢谢吴局长!谢谢魏书记!谢谢林主任!谢谢政府!我……我不是人……我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报答大家……”
那场面,让人看了心里发酸。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试图撬封条、偷偷卖设备的矿老板,只是一个绝望中看到生机的父亲。
“快起来!赶紧去医院陪着婷婷吧!手术费都解决了,让孩子安心手术!”
魏明杰把他拉起来,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法律之外,毕竟还有人情。
他示意监察队的队员解开夏明亮。
夏明亮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国土局,直奔医院,那背影仓惶又带着希望,仿佛慢一步那希望就会飞走。
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林少虎对魏明杰说:“魏书记,这下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他感觉自己也像是打了一场硬仗,身心俱疲。
魏明杰抹了一把脸,叹道:“是啊,孩子有救了比什么都强。不过,后续的事情还多着呢。设备要拍卖,工人安置要落实到位,夏明亮拘留期满后,矿区的彻底关停和生态恢复……桩桩件件,都马虎不得。”
他作为地方主官,考虑得更长远。
夏明亮的煤矿虽然倒了,但留下的摊子还得收拾。
“对了,”林少虎想起一事,“那个‘宏远矿业’的王总,下午又把电话打到我这里了。”
“哦?他怎么说?”
魏明杰关切地问,他对这个潜在的投资商很感兴趣。
如果能引入新的投资,对松鹤乡的发展无疑是件好事。
“他说公司股东会原则上同意,再以公司名义捐赠十万,用于婷婷的术后康复和家庭困难补助。而且……”
林少虎压低了声音,“他明确表达了想来我们县考察投资的意向,特别提到了我们县北部山区可能存在的石英矿资源,希望能找个时间,正式来拜会吴局和您。”
这算是抛出了橄榄枝,而且姿态放得很低。
魏明杰眼睛一亮,随即又冷静下来,显示出他的谨慎:“投资是好事,能带动就业和税收。但前提是必须合法合规,严格审核,不能再出一个夏明亮了。这事儿,得跟吴局好好汇报,从长计议。”
他吸取了教训,没有被投资冲昏头脑。
夏明亮的例子血淋淋地摆在眼前。
林少虎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把宏远矿业的情况和王天佑的意向也向吴良友做了汇报。
吴良友在电话里沉吟了一下,说道:“知道了。他们想来考察是好事,但一定要按程序来。你先跟他们保持联系,等夏明亮这件事彻底处理完再说。投资的事,不急。”吴良友显得很沉稳,并没有因为可能到来的投资而表现出过多的热情,这让林少虎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吴局会对送上门来的政绩更感兴趣一些。
风波似乎暂时平息,孩子得到了救治的希望,潜在的投资者也露出了水面。
但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
旧的麻烦解决了,新的机遇和考验,正伴随着下一缕晨光,悄然来临。
而“宏远矿业”这张牌,到底会带来什么,还是个未知数。
林少虎总觉得,王天佑的热情和爽快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还有吴良友那异乎寻常的冷静,都让他心里有些没底。
他摇了摇头,决定先不想那么多,眼下最重要的是婷婷的手术能成功。
他看了一眼窗外,夕阳正好,希望明天也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