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亮“唰”地站起身,动作快得让椅子弹回去撞在桌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手里的讲稿没拿稳,哗啦啦散落在桌面上,也顾不上捡,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却又透着一股豁出去的坚定:
“各位领导,聂队长的顾虑我完全理解!企业在土地勘测上确实犯了错,这点我们认,也愿意承担该承担的责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些:“但我们没有逃避问题!发现误差后,我们第一时间自掏腰包,请省里的专家重新勘测,调整出这个架桥方案。这既是为了解决煤矿的运输难题,更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农田!这是我们能想到的,对各方都最负责任的做法!”
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恳切,甚至有些动情:“而且,这条路修好,受益的绝不仅仅是我们煤矿一个!松鹤乡中心小学,离矿区直线距离不到三公里。现在孩子们上学走的,就是那条‘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破土路!一到下雨天,年纪小的孩子根本没法自己走,得家长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抱着,绕远路走半小时!家远的孩子,天不亮就得起床赶路!”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昨天在松鹤乡小学看到的画面:
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背着洗得发白、边缘都磨破了的书包,裤腿高高卷到膝盖,脚上的旧胶鞋糊满了泥浆,小手紧紧攥着半块冻得硬邦邦的馒头,小脸被冷风吹得通红,却还是一步一滑、倔强地朝着学校方向挪动。
那场景,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们坚持要修这条路,运煤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想给这些孩子们,给乡亲们,修一条能安心走的、平安的路!”
夏明亮的眼眶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红,声音也带上了哽咽,“我自己也是个父亲,前段时间我女儿生病做手术,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我看着孩子受罪,心里跟刀绞似的。可松鹤乡的这些孩子,连一条像样、安全的上学路都没有!我……我实在看不下去,也不忍心!”
他的话说完,会议室里陷入了彻底的安静,只剩下空调出风口执着的“嗡嗡”声,以及夏明亮自己因为激动而略显急促的喘息声。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但空气中的凝重感,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吴良友抬起头,目光落在夏明亮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上,又扫过他因熬夜和焦虑而显得格外憔悴的脸庞,停顿了好几秒钟,然后缓缓转头,望向窗外。
窗外的天依旧灰蒙蒙的,雨丝细密。
他想起自己儿子高考前那半年,每天天不亮就骑着家里那辆旧摩托车,颠簸在通往县一中的那条破路上。
那条路和松鹤乡的土路何其相似,一到雨天就泥泞不堪,儿子好几次晚上自习回来,裤腿和鞋子上全是溅起的泥点,脸上也难免沾上一些,看着就让人心疼。
那时候,他和妻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上学的那条路能修得平整些、安全些。
过了大概一分钟,吴良友才收回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卸下某种重担后的疲惫,但语气依旧沉稳:“这样吧。”
仅仅两个字,就让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夏明亮更是屏住了呼吸,心脏“咚咚”狂跳,仿佛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
“明天,我亲自带队,去现场实地考察。”
吴良友继续说道,目光转向夏明亮,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考量,“夏总,你把架桥方案的详细设计图、省国土勘测院出具的最新报告,还有煤矿近一年的财务状况、用工明细、利税证明,所有相关材料,都准备齐全,越详细越好,不要有任何遗漏。”
他顿了顿,视线严肃地扫过在座的所有人,语气不容置疑:“但是,丑话说在前面。违法占地的性质是明确的,相应的行政处罚程序,必须依法启动,这是原则,没有价钱可讲。”
听到这里,夏明亮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但吴良友接下来的话,又让他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
“不过——如果你们的新方案经过论证确实科学可行,并且能够充分证明企业具备足够的整改诚意和持续发展能力,后续可以依据相关规定和程序,积极争取部分罚款的减缓或分期缴纳。这是目前政策框架下,我能给出的、最符合实际的处置思路。”
这句话,像一道光,瞬间穿透了笼罩在夏明亮心头的厚重阴霾。
他紧绷了近两个小时的神经骤然松弛,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双腿一软,差点直接瘫坐回椅子上,幸好他及时用手撑住了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刘猛朝他投来一个微不可察的、带着鼓励的眼神。
而聂茂华则紧紧皱着眉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色不太好看,显然对这个带有“弹性”的决定并不完全认同,但在吴良友已经表态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再出言反驳。
吴良友站起身,伸手理了理身上笔挺的制服外套,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静:“今天的会就先到这里。散会。”
说完,他拿起桌上那摞厚重的卷宗,率先步履沉稳地走出了会议室。
其他人也陆续起身离开。
夏明亮弯下腰,将散落在桌上的讲稿一页一页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叠放整齐,动作缓慢,仿佛在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然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慢慢直起身,走出了这个让他备受煎熬的会议室。
刚到走廊,就看到魏明杰站在不远处的窗边等着,手里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
“夏总,辛苦了。”魏明杰走上前,递给他一支烟。
夏明亮接过烟,道了声谢,手指却因为残留的紧张和后来的放松,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打火机打着火。
魏明杰见状,没说什么,默默掏出自己的打火机,“啪”一声打着火,凑上前帮他点上。
“别想太多,明天的实地考察才是真正的关键。”
魏明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比刚才轻松了些,“我已经跟乡里通过气了,让他们把这条路对解决村民出行难、对孩子上学安全的重要性,形成书面材料,附上一些照片。我们要让领导们看到,这不仅仅是一条运煤路,更是一条关乎民生的‘暖心路’、‘希望路’。”
夏明亮深深吸了一口烟,尼古丁的气息让他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感激地看着魏明杰:“魏书记,这次真是……多亏了您从中斡旋,要不然,我们煤矿这次恐怕真的在劫难逃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
魏明杰笑着摆了摆手,转头望向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我是松鹤乡的书记,让乡亲们过上更好的日子,让地方经济能健康发展,这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他的声音沉了沉,带着一份认真:“吴良友这个人,原则性很强,有时候看起来是不近人情,认死理。但他不是那种墨守成规、不懂变通的人。只要咱们的理由足够充分,方案确实能兼顾发展大局和群众利益,把事实和道理摆在台面上,他也会实事求是地考虑。”
夏明亮点点头,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
他知道,吴良友最终同意去现场考察,并给出了一个留有余地的处理思路,魏明杰在背后的沟通和努力功不可没。
回到煤矿那间略显简陋的办公室,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他没敢有丝毫耽搁,立刻把小陈和负责工程技术的副矿长老张叫到办公室,开始了紧张的准备工作。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色如同墨汁般浸染开来。
煤矿的探照灯划破黑暗,射出几道明亮的光束,在夜空中交叉扫视,像是在困境中执着寻找着出路和希望的眼睛。
夏明亮坐在办公桌前,台灯的灯光照亮了他面前厚厚的架桥方案。
他逐字逐句地核对,每一个数据、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时不时用笔在上面做着标记。
小陈在旁边帮他整理近一年的财务报表和用工、利税明细,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
老张则戴着老花镜,对着省勘测院出具的报告,反复核对着上面的各项参数和图件。
三个人忙得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办公室里只有翻动纸张、敲击键盘和偶尔低声讨论的声音。
一直忙碌到凌晨一点多,才终于将所有需要的资料分门别类地整理、核对、装订完毕。
夏明亮把最终整理好的厚厚一摞材料抱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封面和目录,确认没有任何疏漏,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但也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知道,明天的实地考察,将是安泰煤矿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只要能顺利通过考察,证明架桥方案的可行性和企业对整改的诚意,争取到那线生机,煤矿就能获得喘息之机,几百号工人的饭碗就能保住,松鹤乡的孩子们,也真的有可能拥有一条安全平坦的上学路。
想到这些,他疲惫不堪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切而复杂的笑容。
心里的那块巨石,虽然还没有完全搬开,但至少,已经看到了一丝将它撬动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