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李宝田!开门!我知道你在家!你有本事藏玉米,你有本事开门啊!”
彭东把李宝田家那扇饱经风霜、漆皮剥落的旧木门拍得砰砰作响,手都拍红了,嗓子也快喊劈了。
雨水顺着他安全帽的帽檐往下流,形成一道不间断的小瀑布。
旁边的刘江努力撑着伞,但在这鬼天气里基本等于白给,风一吹,雨全横着扫过来,两人从里到外都湿透了,冰冷的衣服贴在身上,难受得要命。
门内传来李宝田瓮声瓮气、带着强烈不满的声音,隔着门板都透着一股子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倔强:
“不开!说了不开就不开!少在这儿忽悠我!上次你们来说什么排查地质隐患,把我家那点菜地踩得跟猪拱过似的,乱七八糟,结果呢?屁事没有!这次又想骗我出去,好让你们糟蹋我院子里那堆玉米?想都别想!没门!”
刘江是个急脾气,在部队里养成的作风,一听这话火气“噌”就上来了,也顾不上礼貌了,冲着门里吼:
“李叔!这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监测数据都爆表了!山体随时可能滑下来,把你这家都埋了!你想让你家浩然放假回来,找不着爹妈吗?到时候你让他怎么办?!”
提到在外地上大学的儿子李浩然,门内的声音顿了一下,显然被戳中了软肋,但随即更加暴躁,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放你娘的屁!咒谁呢!我家浩然今年刚考上川大,那是光宗耀祖!学费、生活费,全指着院里这堆金贵的玉米!要是被雨泡了,被泥埋了,你们赔啊?你们赔得起吗?!那是俺娃的前程!”
彭东赶紧拉住眼看就要暴走、准备踹门的刘江,深吸一口带着雨水味的冰冷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心平气和,讲道理:
“李叔,浩然考上重点大学,这是天大的喜事!我们都替他高兴,也知道您不容易,辛辛苦苦供出个大学生。但您冷静想想,是玉米重要,还是人命重要?是钱重要,还是浩然以后能有个完整的家重要?您想过没有,要是人真的出了事,有个三长两短,浩然拿着那张录取通知书,却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他这大学,还能上得安心吗?他这辈子,心里能过得去这个坎吗?”
他顿了顿,想起刚才在门口透过缝隙瞥见的,李家堂屋正面墙上,那张崭新的、镶在玻璃框里的“四川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加大了声量,几乎是喊着说:
“玉米没了,我们可以想办法帮您申请救灾补助,乡里乡亲的,大家伙儿也可以凑点钱,帮衬一下!但人要是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李叔,你冷静想想,想想浩然!他还在学校等着你们平平安安的消息呢!”
门内陷入了沉默,只有外面哗啦啦、让人心焦的雨声。
彭东和刘江对视一眼,屏住呼吸,有戏!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那扇老旧木门才极不情愿地“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李宝田那张被岁月和劳作刻满皱纹、黝黑的脸露了出来,脸上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眼神里充满了剧烈的挣扎和难以割舍的心疼:
“你们……你们说的……真没骗我?那山体……真的扛不住了,要滑下来?”
“李叔,骗你是小狗!不得好死!”
彭东赶紧指天发誓,语气无比诚恳,“县里的领导都在往这儿赶了!监测仪显示位移都快20毫米了!这是要出大事,要死人的节奏!您家那玉米,我们帮你搬,安置点有临时搭的防水仓库,保证一粒不少!我彭东说话算话!”
李宝田咬着后槽牙,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猛地一把拉开门:
“行!老子就信你们这一回!但玉米我得自己搬!别人我不放心!”
说完转身就冲回屋里,不一会儿就吭哧吭哧地扛着一麻袋沉甸甸、金灿灿的玉米出来,脖子上青筋都爆起来了,显然分量不轻。
他老婆跟在后头,怀里抱着个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才偷偷哭过。
“快点!别磨蹭了!搬东西!”
李宝田吼了一嗓子,像是给自己打气,扛着那袋关乎儿子“前程”的玉米,深一脚浅一脚地,几乎是踉跄着就往安置点的方向冲,那速度,比年轻小伙子还利索。
彭东松了口气,赶紧上前帮李宝田老婆拎起那个看起来也不轻的包袱。
刘江则忙着用对讲机联系在附近待命的民兵,赶紧过来帮忙搬运李宝田家其他粮食和稍微值钱点的家当。
就在几人刚离开院子不远,正准备汇入疏散的人流时,刘江突然指着罗丁岩半山腰的方向,惊恐地大喊:“彭哥!彭哥!快看那边!山上!”
彭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里猛地一沉,像是被巨石砸中——只见半山腰处,靠近杨奶奶家老四合院那一带,有几块不小的石头,正裹挟着泥浆和断枝,噼里啪啦地往下滚落,在厚重的雨幕中划出几道清晰而危险的轨迹!
“不好!落石了!”
彭东立刻掏出对讲机,声音都变了调,“范绪成!范绪成!听到回话!罗丁岩出现落石!在杨老太家附近!你那边的数据怎么样了?有什么变化?!”
对讲机里立刻传来范绪成带着哭腔、背景音里还有村民惊慌喊叫的声音:
“彭哥!位移……位移刚刚又他妈涨了3毫米!速度还在往上飙!根本停不下来!刘所长那边联系上了吗?安置点这边好多村民都看到落石了,全都慌了,有人说感觉脚底下的地在晃!怎么办啊!”
“我们马上到安置点!你稳住大家!千万看好,别让他们乱跑!往空旷地方带!”
彭东吼完,转头对前面正拼命扛着玉米奔跑的李宝田喊:“李叔!再快!山上开始掉石头了!危险!”
李宝田回头看了一眼山上那些不断滚落的石头,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再也不敢有任何侥幸心理,咬紧牙关,扛着那近百斤的玉米袋子,在及踝的泥水里几乎是玩命地奔跑起来,此刻什么玉米,什么学费,都比不上保住性命重要。
与此同时,刘楚生也遇到了他今晚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杨海如老人。
他好不容易连哄带骗,甚至带着点“威胁”的语气,用“把您老伴的相片、灵位都请到安置点,一样能供奉,一样能陪着您,在哪儿都是家,人活着比什么都强”的理由,才总算说动了这个异常固执的杨奶奶同意离开。
此刻,他正背着瘦弱得几乎没什么重量的老人,在泥泞湿滑、异常难行的山路上,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挪。
老人很轻,背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分量,但刘楚生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小心,如履薄冰。
雨水不断模糊着他的视线,脚下的泥路又滑又软,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陷在胶水里,他必须集中起全部的精神和力气,才能保证自己不摔倒,不把背上的老人摔着。
“小刘啊,慢点开,别摔着老婆子我喽。”
杨奶奶在他背上,声音微弱地叮嘱着,干枯得像树枝一样的手,紧紧抓着他雨衣的肩膀部位,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您放心,稳当着呢。”
刘楚生喘着粗气回答,试图让语气轻松点,“我这技术,秋名山车神来了,都得喊我一声师傅,您就把心放肚子里。”
杨奶奶被他这话逗得似乎乐了一下,轻轻拍了他肩膀一下:“都这时候了,还贫嘴滑舌。”
就在这时,刘楚生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彭东发来的语音信息,背景是呼啸的风雨和嘈杂的喊声:
“所长!李宝田搞定了,正往安置点撤!但罗丁岩有落石了,就在你那边方向!你和杨奶奶到哪儿了?千万小心!快点!”
刘楚生心里一紧,回了个简短的“快到了”,把手机塞回去,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又快了几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小跑起来。
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背上的杨奶奶身体也瞬间绷紧了,抓着他雨衣的手更加用力,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小刘,那山……是不是在动啊?我咋感觉……它在晃悠呢?”
杨奶奶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透着深深的恐惧。
刘楚生抬头望向黑沉沉的罗丁岩,在无尽的雨幕和浓重的夜色中,山体那巨大的轮廓,似乎真的在发生某种缓慢而又无比恐怖的、肉眼难以察觉的变化。
他不敢细看,更不敢告诉老人实情,只能强装镇定地安慰道:“没有,杨奶奶,是雨太大了,光线又暗,看花眼了。您抱紧我,我们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安全的地方了!”
他咬紧牙关,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背着老人,朝着山下那片在雨夜中闪烁着微弱却代表着希望的应急灯光芒的安置点——
乡中心小学的教学楼,发起了最后的冲刺。
雨水、汗水混在一起,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但他根本顾不上擦一下。
终于,安置点那栋三层教学楼的轮廓,在雨幕中隐隐约约地出现了。
范绪成打着一把快被风吹散架的大伞,像座望夫石一样站在教学楼门口,正伸长了脖子,焦急地张望着。
“所长!这边!快!快进来!”
范绪成一看到他们俩的身影,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声音都喊破了。
刘楚生憋着最后一口气,冲进教学楼的门廊,小心翼翼、几乎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杨奶奶从背上放下来。
老人脚一沾地,就立刻紧紧抱住那个用雨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榆木箱子(里面是她老伴的遗像和灵位),仿佛那就是她此刻全部的依靠和寄托,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后怕。
彭东和刘江他们也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赶到了,李宝田把那个宝贝玉米袋子往走廊干燥的地面上一放,人就像一滩烂泥一样,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背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出来了。
“快!清点人数!看看还有谁没到!岩下村第三排的都到了没有?”
刘楚生顾不上休息,立刻嘶哑着嗓子下令。
范绪成赶紧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花名册,开始挨个核对姓名。
彭东和刘江则帮忙安抚那些惊魂未定、还在瑟瑟发抖的村民,把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干粮和饮用水分发下去。
就在这时,毫无任何征兆的,所有人脚下猛地一晃!
轰隆隆——!!!
一声沉闷如远古巨兽咆哮的巨响,从罗丁岩方向排山倒海般传来,震得教学楼窗户玻璃嗡嗡作响,墙皮簌簌往下掉!
滑坡了!真的滑坡了!
有村民率先反应过来,发出撕心裂肺的惊恐尖叫。
瞬间,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随即又像炸开的锅,疯狂涌到窗边、门口,挤着往外看——
只见远处罗丁岩的巨大山体,在暴雨和浓稠的夜色中,仿佛活了过来,挣脱了大地的束缚!一大片望不到边的山体,裹挟着万吨计的泥土、岩石和树木,如同一条苏醒的、暴怒的褐色巨龙,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无可阻挡的毁灭之势,向着山下的村庄、田野……以及他们刚刚离开不到半小时的安置点旧址,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倾覆而下!
那场景,宛如末日降临!任何语言在它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巨大的撞击声、岩层撕裂声、树木折断声混合在一起,形成恐怖的音浪,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震得人耳膜刺痛,心脏都跟着那节奏狂跳。
他们之前作为最后庇护所的那栋乡中心小学教学楼,在这滚滚而下、吞噬一切的泥石巨流面前,脆弱得如同孩童堆砌的积木玩具,连一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瞬间就被吞没、推平、碾碎,彻底消失在那片翻滚的泥海之中,连一点轮廓都看不到了!
所有人都僵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毁灭性的一幕,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哭泣,只剩下无边的震撼和深入骨髓的后怕。
如果他们晚走十分钟……不,哪怕是五分钟,甚至两三分钟……
李宝田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走廊地板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片埋葬了他家园的泥海,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喃喃地挤出几个字:俺的娘嘞……幸亏……幸亏出来了……幸亏听了你们的……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那袋自己拼了老命抢出来的、金灿灿的玉米,又看了看身边同样惊魂未定、脸色惨白的老婆,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这袋差点让他舍不得命的玉米,跟身边活生生的人比起来,其实……真的没那么重要了。
而杨海如老人,则更加用力地紧紧抱住怀里那个用雨衣包裹的榆木箱子,望着老四合院方向——那里此刻也早已被泥石流覆盖,浑浊的泪水从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无声滑落。
她知道,那个承载了她大半辈子记忆、充满了她和老伴气息的家,这次是真的没了,彻彻底底地没了。
刘楚生看着窗外那地狱般的景象,心情沉重得像压了一块巨石。
他成功地把这些人从鬼门关前抢了回来,但这场与无情天灾的较量,还远未结束,后续的安置、救援、重建,千头万绪。
他掏出手机,屏幕已经碎裂,沾满了泥水,但依旧顽强地亮着微光。
他必须立刻、马上向县局汇报这里的最新惨状,并请求紧急支援——食物、药品、帐篷……这里什么都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