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墨子兰的别院“荷风苑”在京郊以南,占地不广,却以精巧雅致闻名。
苑中引温泉水成池,荷花早绽,此时已是一片接天莲叶、映日荷红的盛景。
宴设午时,但墨千尘与姜宝宝辰时便出发了。
马车里,姜宝宝又检查了一遍备好的礼物:一罐武夷岩茶,一套她亲自挑选的雨过天青瓷茶具,还有给长公主绣的一条莲纹披帛。
“帅叔叔,长公主殿下除了爱茶,还喜欢什么?”
她有些紧张地问。
墨千尘今日穿了身玄色暗云纹常服,闻言看她一眼。
“皇姐性情宽和,你不必如此紧张。”
“话是这么说。”
姜宝宝抿了抿唇。
“可我总觉得今日这宴会,简简单。”
墨千尘眸光微动。
“为何?”
“说不上来。”
姜宝宝摇头。
“就是觉得,这时候设宴赏荷有些突然。”
她心思虽单纯,却不愚钝。
桃林之事才过去几日,长公主便设宴,时机未免巧合。
墨千尘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
“有我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姜宝宝心头一定。
是啊,有他在。
辰时三刻,马车抵达荷风苑。
早有侍女在门前相迎,引着二人穿过曲折回廊,往荷池边的水榭去。
水榭建在池心,四面通透,以竹帘相隔。
此时帘卷清风,荷香扑面而来。
榭中已到了几位客人,正三三两两说话。
长公主墨子兰坐在主位,见他们来了,含笑招手。
“千尘,宝宝,来这边坐。”
今日长公主穿了身藕荷色宫装,发髻简单,只簪一支碧玉簪,气度雍容中带着亲切。
她身侧坐着几位年长的贵妇,皆是朝中重臣家眷。
墨千尘领着姜宝宝上前见礼。
“见过皇姐。”
“快免礼。”
墨子兰笑着拉起姜宝宝的手,仔细端详她。
“气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在别院住得可还习惯?”
姜宝宝乖巧应道。
“回皇姐,一切都好,别院清静,荷塘也美。”
“那就好。”
墨子兰点头,又看向墨千尘。
“你也是,既然告了假,就好生歇着,朝中事务暂且放一放。”
这话说得随意,却让在座几位贵妇交换了眼色。
墨千尘神色如常。
“谢皇姐关心。”
侍女引二人入座。
姜宝宝的位置安排在长公主下首,与几位年轻夫人小姐相邻。
墨千尘则被引到对面男宾席。
今日宴虽以赏荷为名,实则分了内外席,中间以一道珠帘相隔,既不失礼,又能互相望见。
姜宝宝落座后,悄悄打量四周。
席间有几位熟面孔,苏甜甜的母亲苏夫人,慕容柒的母亲侯夫人,还有几位曾在宫宴上见过的诰命。
她身旁坐着一位穿鹅黄衣裙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生得娇俏可人。
见姜宝宝看过来,那少女嫣然一笑。
“王妃安好,我是户部尚书家的林晚晴。”
姜宝宝回以微笑。
“林小姐好。”
正说着,苏甜甜和慕容柒也到了。
两人今日打扮得格外用心,苏甜甜一身绯红衣裙,明艳照人。
慕容柒则着天青色骑装,英姿飒爽。
她们先向长公主行礼,而后便凑到姜宝宝身边。
“宝宝你可来了。”
苏甜甜压低声音。
“我听说今日这宴。”
话未说完,被慕容柒轻扯了下衣袖。
苏甜甜会意,立刻改口。
“这荷花开得真好。”
姜宝宝会心一笑,心里却更加确定:今日这宴,果然不简单。
客人陆续到齐。
姜宝宝注意到,男宾席那边除了一些年轻子弟,还有几位朝中大臣,礼部尚书、镇国公、还有兵部侍郎李大人?
她记得影一提过,这位李大人是墨千尘提拔的人,三日前刚被御史弹劾。
李大人坐在席末,神色略显憔悴,不时抬眼望向珠帘这边,似乎在找什么。
宴开,侍女们鱼贯而入,奉上茶点。
茶是今春新贡的“雨前龙井”,点心则多是荷塘时令,荷花酥、莲子糕、藕粉圆子,样样精致。
长公主举杯。
“今日邀诸位前来,一为赏荷,二为闲叙,不必拘礼,尽兴便是。”
众人举杯应和,气氛看似轻松。
然而几杯茶后,话题便渐渐转向了朝堂。
先是镇国公捋着胡须,慢悠悠道。
“今年西境平定,实乃陛下洪福,摄政王神武。”
“只是战后安抚、重建所费颇巨,户部那边怕是压力不小。”
他对面坐着的正是户部尚书林大人,林晚晴的父亲。
林尚书闻言苦笑。
“国公爷说得是,光是抚恤金一项,便已动用了三成库银。”
“好在姜家商会鼎力相助,筹措了大批粮草物资,解了燃眉之急。”
这话一出,席间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姜宝宝。
姜家是澜月首富,姜宝宝是姜家嫡女,如今又是摄政王妃。
姜家助朝廷,在外人看来,难免有“外戚干政”之嫌。
姜宝宝垂眸喝茶,只当没听见。
苏甜甜却忍不住,小声道。
“姜家出钱出力,倒落得不是了。”
慕容柒轻咳一声,示意她噤声。
这时,礼部尚书开口了。
“姜家忠心为国,自然是好的,只是……”
他顿了顿。
“商人重利,这般大规模参与朝政,恐非长久之计。”
“依老夫看,还是该立个章程,明确商贾与朝廷的界限。”
珠帘那边,墨千尘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水榭静了一瞬。
“林尚书方才说了,是‘相助’,不是‘参与’。”
“姜家商会是应朝廷征召,提供粮草物资,按市价结算,何来干政之说?”
礼部尚书脸色微僵,干笑两声,
“王爷说的是,是老朽失言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长公主适时开口。
“好了好了,今日赏荷,莫谈国事。”
“来,尝尝这荷花酥,是江南新来的厨子做的。”
侍女重新奉上点心,丝竹声起,几位乐伎在水榭一角奏起轻缓的曲子。
然而暗流并未平息。
稍歇片刻,兵部侍郎李大人忽然起身,走到水榭中央,对着珠帘方向深深一揖。
“王爷,下官有事禀报。”
所有人都望向他。
李大人面色苍白,声音微颤。
“下官自知有罪,军饷账目确有疏漏,但绝非有意贪墨,实是下面的人欺上瞒下。”
“下官已查明真相,相关人等已押送刑部,账目亏空也已补上。”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墨千尘,眼神复杂。
“下官辜负王爷提拔之恩,甘愿领罚。只求莫要牵连家人。”
这话说得蹊跷。
军饷案朝廷还在查,李大人却在此处当众请罪,且句句指向“王爷提拔之恩”,倒像是在逼墨千尘表态。
珠帘后,墨千尘神色平静,只淡淡道。
“李大人既知有罪,便该去刑部衙门,而非在此扰了皇姐的雅兴。”
李大人身子一颤,还想说什么,却被长公主打断。
“李大人,今日是私宴,不谈公事,你若真有事,宴后再去寻千尘不迟。”
话虽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大人张了张嘴,最终颓然一礼。
“下官……遵命。”
他退回座位,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席间响起细碎的议论声。
姜宝宝听不真切,但看众人神色,便知此事不简单。
她望向珠帘那边。
墨千尘正与身旁的镇国公说着什么,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情绪。
宴会继续,但气氛已大不如前。
这时,林晚晴忽然轻声对姜宝宝道。
“王妃,听说前几日您与王爷去翠云岭摘桃,可有趣?”
姜宝宝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
“山景很好,桃子也甜。”
“那就好。”
林晚晴抿唇一笑。
“我兄长前日也去了翠云岭,回来说山道上有些凌乱,像是出了什么事。”
这话声音不大,却让邻座几人都听见了。
苏甜甜立刻皱眉。
“林小姐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呀。”
林晚晴一脸无辜。
“就是随口问问,毕竟王妃身份尊贵,若是出游时遇到什么意外,那可是大事。”
慕容柒冷冷道。
“林小姐多虑了,王爷王妃出游,自有护卫随行,能出什么事?”
“也是。”
林晚晴点头,却又补了一句。
“不过啊,我听说近来京郊不太平,好像有些来历不明的人出没,王妃还是小心些为好。”
这话越说越露骨。
姜宝宝握紧茶杯,指尖微凉。
她抬眼看向林晚晴,对方正笑吟吟地望着她,眼神却透着几分探究。
这个林晚晴是随口一提,还是意有所指?
这时,长公主忽然唤道。
“宝宝,来,到我这儿来。”
姜宝宝起身,走到长公主身边。
墨子兰拉她在身旁坐下,从腕上褪下一只碧玉镯,套在她手上。
“这镯子我戴了多年,今日送你,愿你和千尘和和美美。”
玉镯温润,触手生温。
姜宝宝忙道。
“皇姐,这太贵重了……”
“长者赐,不可辞。”
墨子兰拍拍她的手,又看向席间众人,声音温和却清晰?
“宝宝这孩子,我瞧着喜欢,单纯,心善,没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晚晴。
“咱们女子啊,最难得的便是这份纯良,有些小聪明,用错了地方,反倒不美。”
林晚晴脸色微白,低头不语。
长公主这话,明着是夸姜宝宝,暗里却是在敲打。
席间一时静默。
墨子兰却像没事人似的,笑着对姜宝宝道。
“对了,前些日子江南进贡了几匹流光锦,颜色鲜亮,正适合你们年轻姑娘。”
“回头我让人送到别院去,你留着做衣裳。”
“谢殿下。”
姜宝宝行礼。
经此一事,再无人敢明着试探。
宴会又持续了半个时辰,便散了。
长公主留墨千尘说话,姜宝宝与苏甜甜、慕容柒先出了水榭。
三人走在回廊上,苏甜甜终于憋不住,低声道。
“宝宝,今日这宴你也看出来了吧?”
姜宝宝点头。
“处处是试探。”
“何止试探。”
慕容柒神色凝重。
“李大人当众请罪,林晚晴故意提起翠云岭,这都是有人指使的。”
“谁?”
苏甜甜问。
慕容柒没回答,只看向姜宝宝。
姜宝宝沉默片刻,轻声道。
“是……宫里那位?”
慕容柒点头。
苏甜甜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他为何?”
“权力。”
慕容柒言简意赅。
“摄政王权势太盛,陛下已成年,自然想收权。”
她看向姜宝宝,语气严肃。
“宝宝,从今往后,你要格外小心。今日只是试探,接下来恐怕。”
话未说完,墨千尘从水榭出来了。
三人止住话头。
回程的马车上,姜宝宝一直沉默。
墨千尘握住她的手。
“吓到了?”
姜宝宝摇头,抬眼看他。
“帅叔叔,李大人他。”
“他是被人利用了。”
墨千尘淡淡道。
“军饷案确有疏漏,但罪不至死。”
“有人许他保住家人,让他今日演这一出,目的是在众人面前坐实我‘任人唯亲、纵容属下’的罪名。”
姜宝宝心头发冷。
“那林晚晴……”
“林家是陛下新提拔的。”
墨千尘语气平静。
“林尚书入阁在即,需要立功。”
所以,女儿便成了试探的棋子。
“长公主殿下今日护着我,会不会。”
姜宝宝有些担心。
“皇姐心中有数。”
墨千尘道。
“她今日赠你玉镯,是表态,也是警告,皇室内部的事,轮不到外人插手。”
姜宝宝靠在他肩上,轻声道。
“帅叔叔,我好像给你惹麻烦了。”
若不是她姜家嫡女的身份,今日那些话锋,或许不会如此尖锐。
墨千尘低头看她。
“与你无关,即便没有姜家,他们也会找别的理由。”
他抚了抚她的发。
“别多想。”
姜宝宝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
今日这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而她,已置身旋涡中心。
马车驶回别院时,天色已近黄昏。
影一在门口等候,见墨千尘下车,上前低语几句。
墨千尘神色微凝,对姜宝宝道。
“你先回去歇着,我有些事要处理。”
姜宝宝应下,看着他与影一往书房去的背影,心头莫名不安。
书房内,影一禀报。
“王爷,李大人在回府途中,坠马身亡了。”
墨千尘眸光一寒。
“何时?”
“半个时辰前,刑部已派人去验,说是马匹受惊,意外坠亡。”
意外?
墨千尘冷笑。
昨日当众请罪,今日便“意外”身亡。
这手段,未免太急了些。
“李家那边什么反应?”
“李夫人当场晕厥,李公子欲击鼓鸣冤,被府中管家拦下了。”
影一顿了顿,
“管家说老爷是罪有应得,让公子莫再生事。”
这是被威胁了。
墨千尘走到窗边,看着渐沉的暮色。
陛下这是在清理痕迹,也是在警告他。
下一个,会是谁?
“王爷,我们……”
影一欲言又止。
墨千尘沉默良久,缓缓道。
“传令下去,让咱们的人近期收敛些。”
“王爷?”
影一惊愕。
这无异于示弱。
“退一步,才能看清对方全貌。”
墨千尘转身,眼中寒光凛冽。
“让他动,动得越多,破绽越多。”
影一凛然:“是。”
窗外,最后一抹余晖没入西山。
黑夜降临。
而这场权斗,才刚刚开始。
(宝子们别搞错了,苏甜甜是户部侍郎之女,本章是户部尚书,慕容柒是镇北侯之女,本章是镇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