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意外”身亡的消息,在第二日清晨传遍了京城。
朝野震动。
毕竟是一位三品大员,前一日还在长公主宴上请罪,后一日便坠马而亡,任谁都会觉得蹊跷。
然而刑部的结案文书出得极快,白纸黑字写着“马匹受惊,意外坠亡”,附带仵作验尸记录、目击者证词,一切无懈可击。
至少表面如此。
别院书房里,墨千尘看着影一呈上的密报,神色平静。
“李家的管家,查清了么。”
“查清了。”
影一低声道,“管家姓赵,在李家伺候了二十年,是李大人从老家带出来的老人。但三日前,他独子在京郊赌坊欠下巨债,差点被人剁手。第二日债主便说有人替他还清了。”
“债主是谁。”
“赌坊掌柜说不认识,只知是个戴斗笠的中年人,出手阔绰,用的是官银。”
官银。
墨千尘指尖轻叩桌面。
能随手拿出官银,又能让赌坊掌柜闭嘴的,京城里没有几人。
“李大人的马呢。”
“是匹温顺的老马,养了七八年,从未惊过。”
影一道,“马尸已经处理了,但属下买通了处理马尸的杂役,发现马颈处有极细的针孔,针上应该淬了药。”
“针呢。”
“没找到。但杂役说,马尸运走时,他看见一个脸生的小厮在附近转悠,等他回头,人就不见了。”
墨千尘沉默片刻。
“林尚书那边呢。”
“林尚书今日告假,说是染了风寒。”
影一顿了顿,“但府中下人说,昨夜林尚书书房灯亮到三更,今早脸色极差。林小姐被禁足了。”
“禁足。”
“是。对外说是染了时气,需要静养。”
墨千尘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冷笑。
这是怕了。
林晚晴在宴上那番试探,太过刻意,已然引起长公主不满。如今李大人“意外”身亡,林家怕引火烧身,便急忙将女儿关起来,撇清关系。
可惜,有些痕迹一旦留下,便抹不掉了。
“王爷,接下来……”
“等。”
墨千尘道,“等他们下一步。”
影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躬身退下。
书房重归寂静。
墨千尘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正在喂鱼的姜宝宝。
她蹲在荷塘边,手里捏着鱼食,一点一点撒进水里。
锦鲤聚拢过来,争相抢食,荡开圈圈涟漪。
阳光落在她侧脸,眉眼恬静,仿佛外界的风波与她毫无干系。
墨千尘看了许久,才转身回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封信。
信很短,只有一行字。
“查隐楼灰鹞,三日内,我要知道他与宫里所有的联系。”
封好信,唤来影卫。
“亲手交给北镇抚司指挥使。”
“是。”
影卫领命而去。
北镇抚司,直属皇帝的情报机构。
指挥使陆沉,表面是天子鹰犬,实则是墨千尘十年前埋下的一枚暗棋。
这枚棋,该动了。
两日后,陆沉的密信到了。
信上内容简单,却字字惊心。
“灰鹞,本名崔三,原刑部小吏,因贪墨被革职,后混迹黑市。”
“三年前开始为隐楼牵线,专接官家买卖,与宫里的联系,经查有三条线。”
“第一条,司礼监太监刘福,刘福负责采买宫内杂物,常通过灰鹞购买宫外‘稀罕物’,实为洗钱。”
“第二条,御马监总管太监张德,张德曾通过灰鹞,购入三匹西域良驹,献给陛下。”
“第三条……”
墨千尘目光停在这里。
“第三条,坤宁宫掌事宫女,秋月。”
坤宁宫。
皇后的寝宫。
墨千尘盯着那三个字,眸色渐深。
秋月是皇后的心腹,入宫十五年,从洒扫宫女做到掌事,深得信任。
她若与灰鹞有联系,那便意味着。
皇后知情。
甚至,皇后参与其中。
墨千尘缓缓将信纸凑近烛火。
火舌舔舐纸角,迅速蔓延,转眼化为灰烬。
窗外夜色浓重。
他想起那位年轻的皇后——柳如絮,礼部尚书柳之谦的嫡女,三年前入主中宫。
性情温婉,寡言少语,在宫中存在感极低。
这样一个女子,会参与到刺杀摄政王的阴谋中么。
还是说,她只是棋子。
又或者整件事,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
墨千尘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影一。”
“属下在。”
“查秋月,查她入宫前的身世,查她在宫外的亲人,查她这些年所有的动向。”
“是。”
“还有。”
墨千尘顿了顿。
“查皇后,查她与陛下的关系,查她这半年来见过什么人,收过什么礼。”
影一心头一震:“王爷怀疑皇后……”
“不是怀疑。”
墨千尘淡淡道,“是确认。”
确认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三日后,影一带回了更详细的消息。
书房里,烛火摇曳。
“秋月,本名周秋娘,江南苏州人氏,父母早亡,由叔父抚养长大。”
“十五年前入宫,因绣工出众被分到尚服局,六年前调至坤宁宫,三年前升掌事。”
“她在宫外有个弟弟,叫周顺,在城南开绸缎铺,生意平平。”
“但半年前,绸缎铺突然扩张,盘下了隔壁店面,还进了不少江南时兴的料子。”
“周顺对外说是遇到了贵人,借了本钱。”
“属下查了,借他钱的,是城西‘永盛钱庄’,庄的东家姓柳。”
柳。
皇后的母家。
墨千尘神色未动。
“继续。”
“皇后这半年来,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宫宴,几乎不见外人。”
“但每月十五,她会去宝华殿祈福,每次半个时辰。”
“陪同的只有秋月和两个小宫女。”
“宝华殿的监院太监,是张德的干儿子。”
张德,御马监总管,与灰鹞有联系的那个。
墨千尘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
一条线,渐渐清晰了。
秋月通过弟弟周顺,接受柳家的“资助”。
柳家是皇后母家,这笔钱,自然是为皇后办事的酬劳。
而秋月作为皇后心腹,每月十五借祈福之名,与张德的人接触。
张德连通灰鹞。
灰鹞连通隐楼。
隐楼派出杀手。
一条完整的线。
但还有一处说不通。
“陛下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墨千尘缓缓道。
影一迟疑:“王爷的意思是……”
“若陛下要杀我,何须通过皇后,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墨千尘抬眼。
“他可以直接找隐楼,也可以通过朝臣,甚至可以用宫中禁卫。”
何必动用皇后的人,留下这么多痕迹。
除非……
“陛下不知情。”
影一脱口而出。
墨千尘不语。
是陛下不知情,还是陛下被蒙在鼓里。
皇后为何要杀他。
为柳家。
柳家是文官清流,向来与武将不睦。
墨千尘掌兵权,自然是柳家的眼中钉。
但仅仅因为这个,便敢行刺当朝摄政王。
柳家没这个胆量。
除非有人许了他们更大的好处。
“查柳之谦。”
墨千尘道。
“查他这半年与哪些朝臣来往密切,查他家中账目,查他子侄的仕途。”
“是。”
影一退下后,墨千尘在书房坐了许久。
窗外传来更鼓声,二更天了。
他起身,走出书房,往后院去。
卧房里还亮着灯。
姜宝宝还没睡,正靠在床头看话本。见他进来,放下书,眉眼弯弯。
“帅叔叔忙完了。”
“嗯。”
墨千尘在床边坐下。
“怎么还不睡。”
“等你呀。”
姜宝宝很自然地说,又打量他脸色。
“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墨千尘抬手抚了抚她的发。
“一些琐事。”
“骗人。”
姜宝宝小声说。
“你每次有事,眉头就会微微皱着,虽然不明显,但我看得出来。”
墨千尘微怔。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原来在她面前,还是会露出痕迹。
“是朝中的事。”
他轻声道。
“有些复杂,但我会处理好。”
姜宝宝望着他,忽然伸手,指尖轻触他眉心,仿佛想抚平那看不见的皱痕。
“帅叔叔,我知道我帮不上什么忙。”
她声音很轻。
“但你可以跟我说说。说出来,或许会好受些。”
墨千尘握住她的手。
烛光下,她的眼眸清澈见底,满是担忧与信任。
他沉默许久,终于开口。
“我在查一个人。”
“谁。”
“皇后。”
姜宝宝愣住了。
“为……为什么。”
她不解,“皇后娘娘她。”
“李大人死前,林晚晴在宴上试探你,这些事背后,都有皇后的影子。”
墨千尘声音平静。
“她或许不是主谋,但一定知情。”
姜宝宝消化着这个信息,良久,轻声问。
“那陛下呢?陛下知道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
墨千尘道。
“若陛下知道,那便是君臣决裂。若陛下不知道……”
他顿了顿。
“那便是后宫干政,其罪当诛。”
姜宝宝心头发冷。
她虽不懂朝政,但也知道“后宫干政”是多大的罪名。轻则废后,重则株连九族。
“那……那怎么办。”
她无意识地抓紧墨千尘的手。
“要是陛下不知道,你去告诉他,他会不会信。”
“要是陛下知道……”
她不敢说下去。
墨千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别怕。我有分寸。”
话虽如此,姜宝宝却一夜难眠。
她想起宫宴上见过的皇后。
那个坐在陛下身边,总是垂眸浅笑的女子。
温婉,端庄,像一尊精致的玉雕。
这样的一个人,会想要墨千尘的命么。
为什么。
又过了两日,影一带来了柳之谦的消息。
“柳尚书这半年,与镇国公府来往密切。”
“镇国公的三公子,上月刚娶了柳尚书的外甥女。”
“柳家的账目很干净,但属下查到,柳尚书在江南有三处田庄,都是近半年购入的,地契上的名字是他远房侄儿。”
“柳尚书的嫡长子,原在翰林院任编修,上月突然调任吏部考功司,升了半品。”
墨千尘静静听着。
镇国公。
那位在宴上第一个挑起话头的老臣。
原来是他。
“王爷,还有一事。”
影一压低声音。
“属下查到,三个月前,镇国公曾秘密出京,去了西山皇陵。”
“皇陵。”
“是,他在皇陵待了一日,说是祭拜先祖。”
“但守陵的太监说,他那日除了祭拜,还去看了恭王的陵寝。”
恭王。
先帝的同胞幼弟,墨子睿的皇叔,十年前因谋逆被诛。
那也是墨千尘第一次以摄政王身份,清洗朝堂。
墨千尘眸色渐深。
原来如此。
镇国公是恭王的旧部。
当年恭王倒台,镇国公因及时“反正”,且家族势力庞大,得以保全。
这些年,他一直低调行事,看似与世无争。
原来是在等时机。
等陛下成年,等陛下对摄政王心生忌惮。
然后,借皇后、借柳家、借一切可以借的力量,推波助澜,挑起君臣猜忌。
最后,渔翁得利。
好计策。
墨千尘缓缓起身,走到窗边。
夜色深沉,星月无光。
“王爷,我们接下来……”
“等。”
墨千尘道。
“等镇国公下一步。”
“还要等。”
影一不解。
“证据已经够了,为何不……”
“不够。”
墨千尘打断他。
“这些证据,只能证明皇后、柳家、镇国公之间有勾连,证明不了刺杀之事是他们所为。”
“那……”
“让他们动。”
墨千尘转身,烛火映着他冷峻的侧脸。
“刺杀失败,李大人灭口,宴上试探,这些都不够。”
“他们一定还有后手。”
“等他们以为胜券在握,等他们亮出所有底牌。”
“那时,才是收网之时。”
影一凛然:“属下明白了。”
“还有。”
墨千尘道。
“保护好王妃,从今日起,她身边再加一倍暗卫。”
“是。”
影一退下后,墨千尘独自站在窗前。
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
要下雨了。
这场风雨,迟早要来。
而他,已经准备好了。
只是……
他回头看向卧房的方向。
只是希望,风雨来时,能少淋湿她一些。
哪怕一点点,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