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长公主府遣人送来了帖子。
“殿下请王妃过府一叙,说新到了江南的衣料,请王妃帮着瞧瞧花样。”
侍女捧着帖子,轻声禀报。
姜宝宝接过帖子,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写的。
她抬眼看向窗外,晨光正好。
“备车吧。”
长公主府离京郊别院不算远,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府邸比荷风苑更显庄重,但庭院布置依然清雅。
穿过几道月门,侍女引着姜宝宝来到一处临水的花厅。
墨子兰正坐在厅中,面前摆着几匹流光溢彩的绸缎。
见姜宝宝进来,她含笑招手。
“来,看看这些料子,颜色可还鲜亮。”
姜宝宝上前行礼,目光扫过那些绸缎,确实是上好的江南织锦,纹样新颖,但长公主特意叫她来,绝不会只是为了看料子。
“殿下眼光独到,这些料子都很美。”
她温声道。
墨子兰示意她坐下,侍女奉茶后退到厅外。
“前几日锦瑟阁的事,我听说了。”
长公主端起茶杯,语气平淡。
“你应对得很好。”
姜宝宝垂眸。
“是殿下威仪,震慑了宵小。”
“不是我。”
墨子兰摇头。
“是你自己,借我的名号不难,难的是借得恰到好处,既压了对方气焰,又给了林家台阶。”
她看向姜宝宝,眼中带着欣赏。
“千尘的眼光,一向很好。”
姜宝宝脸颊微热。
“林夫人昨日来找过我。”
墨子兰话锋一转。
姜宝宝心头一动,抬眼看她。
“她说,林尚书近来寝食难安。”
长公主缓缓道。
“有些事,他做错了,想弥补,却不知该如何弥补。”
“殿下是指……”
“指那日宴上,林晚晴说的那些话。”
墨子兰放下茶杯。
“也指这些年,林家与镇国公府的一些往来。”
姜宝宝握紧茶杯。
“林尚书想见千尘。”
墨子兰看着她。
“但他不敢,所以托我问问,可否由你转达。”
姜宝宝沉默片刻。
“殿下为何不直接告诉王爷。”
“因为这件事,由你来说更合适。”
墨子兰道。
“你是女子,是王妃,也是锦瑟阁的主人,林家若想回头,从你这里开始,是最好的选择。”
姜宝宝明白了。
林家需要一条退路,而这条退路,不能直接通向墨千尘,那样太显眼,也容易打草惊蛇。
通过她,通过锦瑟阁,通过女眷的往来,才是最稳妥的。
“林尚书愿意拿出什么。”
她问。
“诚意。”
墨子兰道。
“具体的,需要千尘去谈。”
“但林尚书说了,只要摄政王愿意给林家一条生路,他什么都可以给。”
姜宝宝心头震动。
什么都可以给,这意味着,林家愿意交出所有底牌。
“我会转达给王爷。”
她郑重道。
“好。”
墨子兰点头,又拿起一匹料子。”
“这匹月白色的,给你做身夏装正好。
“还有这匹烟霞色的,给甜甜那丫头,她喜欢鲜亮颜色。”
话题转得自然,仿佛刚才说的只是寻常家常。
姜宝宝接过料子,指尖触到细滑的锦缎。
“殿下。”
她忽然问。
“皇后娘娘是个怎样的人?”
墨子兰动作一顿。
厅中静了片刻。
“如絮那孩子……”
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
“是个可怜人。”
姜宝宝静静听着。
“她入宫时,才十六岁。”
墨子兰道。
“性子温顺,不善言辞,在宫中这些年,一直谨小慎微。”
“陛下对她说不上宠爱,但也算敬重。”
她顿了顿。
“柳家把她送进宫,是为了巩固地位。”
“这些年,柳尚书通过她,得了不少好处。”
“但她自己,从未主动要过什么。”
“那这次……”
“这次的事,她未必愿意。”
墨子兰看向窗外。
“但身在那个位置,许多事,由不得她。”
姜宝宝想起柳如烟的话——皇后娘娘提起你。
是随口一提,还是某种暗示。
“殿下觉得,皇后娘娘会怎么做。”
墨子兰沉默良久,才缓缓道。
“如絮性子虽软,却不蠢。”
“若真到了那一步,她会选择保全什么,放弃什么,心里应该清楚。”
这话说得含蓄,但姜宝宝听懂了。
皇后或许被迫参与了某些事,但若事态失控,她不会跟着柳家一起沉沦。
“那陛下呢。”
姜宝宝轻声问。
“陛下知道这些么。”
墨子兰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许久,才道。
“睿儿那孩子,心思重,有些事,他或许知道,却装作不知。”
“有些事,他或许不知,却要做出知道的样子。”
“君臣叔侄,帝王心术。”
她抬眼,目光深远。
“这些道理,千尘懂,睿儿也懂,但懂归懂,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姜宝宝似懂非懂。
“你不必想太多。”
墨子兰温声道。
“朝堂之事,让男人们去操心。”
“你只需做好你该做的,稳住锦瑟阁,稳住那些女眷,便是大功一件。”
“是。”
又说了会儿闲话,姜宝宝起身告辞。
马车驶离长公主府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朱门深深,庭院寂寂。
那位坐在花厅里的长公主,看似不问世事,实则洞若观火。
这盘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而她,也找到了自己的。
回到别院时,已近午时。
墨千尘在书房,听影一禀报着什么。见姜宝宝回来,他示意影一退下。
“皇姐找你何事。”
姜宝宝将长公主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听到林家愿意“什么都可以给”时,墨千尘眼神微凝。
“你怎么想。”
他问。
姜宝宝想了想。
“我觉得,可以见见林尚书。”
“为何。”
“因为林家现在很害怕。”
姜宝宝道。
“害怕镇国公事后灭口,害怕陛下追查,也害怕王爷你秋后算账。”
“这种时候,他们最需要一条活路。”
墨千尘看着她。
“若是陷阱呢。”
“那就更该见了。”
姜宝宝道。
“若真是陷阱,说明镇国公已经急了,才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
“若见了,我们就能知道,他急到什么程度。”
墨千尘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学得很快。”
姜宝宝脸颊微红。
“都是跟你学的。”
“时间,地点。”
墨千尘道。
“三日后,锦瑟阁。”
姜宝宝早已想好。
“林夫人会带林晚晴来选衣料,林尚书扮作随行管家。”
“二楼最里的雅间,我安排。”
墨千尘点头。
“可以。”
“那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不用。”
墨千尘道。
“你只需在场,做个见证。”
姜宝宝明白他的意思。
她若在场,这次会面便是“女眷往来”的一部分,即便被人察觉,也有转圜余地。
“好。”
三日后,锦瑟阁。
林夫人果然带着林晚晴来了。
两人衣着朴素,只带了两个丫鬟,还有一个穿着灰布衣、戴着毡帽的老仆,那便是乔装改扮的林尚书。
姜宝宝亲自迎她们上二楼。
雅间里,茶已备好。
姜宝宝屏退侍女,只留自己一人在内。
林夫人和林晚晴都有些紧张,倒是那“老仆”神色镇定,摘下毡帽,露出一张清癯的脸。
“下官林文远,见过王妃。”
他躬身行礼。
“林大人不必多礼。”
姜宝宝抬手。
“请坐。”
林文远没有坐,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双手奉上。
“这是下官这些年,与镇国公府往来的所有账目。”
“包括银钱、货物、人情,都在里面。”
姜宝宝接过账册,没有翻看,只放在桌上。
“林大人这是何意。”
“下官想求一条生路。”
林文远声音平静,却带着决绝。
“也为赎罪。”
“罪在何处。”
“罪在……”
林文远闭了闭眼。
“罪在明知镇国公有异心,却为保全家族,助纣为虐。”
“罪在纵容小女在宴上试探王妃,险些酿成大祸。”
他睁开眼,看着姜宝宝。
“下官不敢求王爷原谅,只求王爷能给林家一条活路。”
“下官愿辞官归乡,永不入京。”
姜宝宝沉默。
这时,雅间的屏风后传来脚步声。
墨千尘走了出来。
林文远见到他,浑身一震,立刻跪倒在地。
“下官,见过王爷。”
林夫人和林晚晴也慌忙跪下。
墨千尘走到主位坐下,目光落在林文远身上。
“账册本王看了。”
他开口,声音平淡。
“不止这些吧。”
林文远额头触地。
“是,下官还知道,镇国公在北境私养兵马,约三千人,藏匿在恭王旧部的庄园里。”
“还有。”
“还有柳尚书手中,有镇国公与隐楼往来的书信。”
“柳尚书将那些信藏在藏在皇后娘娘寝宫的佛龛暗格里。”
空气一滞。
墨千尘眸光骤冷。
“你如何得知。”
“是柳尚书亲口所说。”
林文远声音发颤。
“他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宫中禁卫森严,无人敢搜皇后寝宫。”
姜宝宝心头震动。
那些信,竟藏在皇后那里。
“他还说了什么。”
墨千尘问。
“还说……”
林文远犹豫片刻。
“还说皇后娘娘不知情,那些信是柳尚书趁娘娘礼佛时,悄悄放进去的。”
“娘娘每日礼佛,却不知佛龛下藏着足以诛九族的东西。”
好算计。
姜宝宝看向墨千尘。
若那些信被发现,皇后百口莫辩。
柳家便可借此要挟皇后,让她不得不配合。
而皇后本人,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
“你为何现在才说。”
墨千尘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因为……”
林文远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
“因为下官的女儿,前日收到了一封信。”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奉上。
墨千尘接过,展开。
信很短,只有一行字。
“林小姐若不想那日翠云岭的事被人知晓,便管好你父亲的嘴。”
翠云岭。
姜宝宝脸色一白。
林晚晴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我……我不知道那日会发生那种事,那人只让我在宴上试探王妃,说事后会给我……给我一匹江南新到的云锦……”
她哭出声来。
“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会刺杀……”
墨千尘看着那封信,许久,才缓缓道。
“信是谁送的。”
“不知道。”
林文远摇头。
“今早出现在晚晴梳妆台上的,府中守卫森严,却无人察觉。”
这是警告,也是威胁。
若林文远敢说出实情,林晚晴与翠云岭刺杀有关的事,便会公之于众。
届时,林家必死无疑。
“王爷。”
林文远重重叩首。
“下官自知罪该万死,晚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被人利用。”
“够了。”
墨千尘打断他。
厅中静得可怕。
良久,墨千尘才道。
“账册本王收下了,三日后,你上书请辞,告病还乡,陛下会准。”
林文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喜,随即又黯淡下去。
“那晚晴……”
“林小姐前日受了惊吓,需要静养。”
墨千尘淡淡道。
“本王会安排她去京郊的庄子,住上一段时日。”
“等风头过了,再送她与你们团聚。”
这是要保下林晚晴。
也是要将她作为人质。
林文远明白,这是最好的结果。
“谢王爷……谢王爷开恩。”
他再次叩首,声音哽咽。
“起来吧。”
墨千尘道。
“今日之事,若泄露半句……”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林文远起身,又向姜宝宝深深一礼。
“谢王妃。”
姜宝宝微微颔首。
林家母女也跟着行礼,然后随着林文远,悄然离开。
雅间里只剩下墨千尘和姜宝宝两人。
“帅叔叔。”
姜宝宝轻声道。
“那些信。”
“我会想办法。”
墨千尘道。
“但皇宫禁地,不能硬闯。”
“那皇后娘娘。”
“她若不知情,便是无辜。”
墨千尘看向她。
“但她若知情。”
他没有说下去。
但姜宝宝懂了。
知情,便是同谋。
无论是否自愿。
“接下来怎么办。”
她问。
“等。”
墨千尘道。
“等林家辞官,等镇国公反应,也等宫里的动静。”
姜宝宝点头。
棋局已到中盘,每一步,都要谨慎。
而他们手中的棋子,又多了一枚。
虽然这枚棋子,曾经站在对面。
但如今,已调转了方向。
这盘棋,还未到终局。
但胜负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