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知道了。”
叶知秋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沉入深潭的铁锚,稳稳压住了我濒临崩溃的神志。
他站在巷口微光与阴影的交界处,月白长衫沾了夜露与尘土,却依旧清隽如画。
可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痛惜与焦灼,仿佛早已看透我刚刚在朝阳门下经历的每一寸撕裂
——秦啸撞柱的闷响,血写的“走”字,陆啸天阴冷的威胁,还有我藏身暗巷、咬破衣襟无声痛哭的狼狈。
他缓缓蹲下身,与我平视,目光如炬,炽热如火,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凌云,够了。真的够了。”
他声音微颤,指尖轻轻拂过我脸上未干的泪痕,“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眼窝深陷,唇色发白,掌心全是旧伤新血……再斗下去,你会死的!不是死在陆啸天手里,就是死在你自己不肯停下的执念里!”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密封的铜管,郑重地放在我颤抖的手中。
铜管冰凉沉重,上面烙着海外异域的火漆印记——那是叶家暗船独有的标记,象征着隐世百年家族最核心的退路。
“这是我叶家最快的海船‘沧溟号’的契约与航线图。”
他语速加快,仿佛怕我拒绝,“船已备在津门港,三日内可离岸,直抵南洋群岛。船上备足半年淡水粮秣,还有我叶家在海外七处隐秘据点的地图与信物。那里没有朝廷,没有武林盟,没有陆啸天……只有海风、阳光,和重新开始的可能。”
他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更加低沉,却字字如钉,凿进我的骨髓:
“跟我走。
现在!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飞云镜你带着,秘宝地图在你脑中,
天下……你若想要,海外亦有广阔天地,未必不能争上一争!
把这里的一切都放下!仇恨,责任,还有……那些让你痛苦的人!”
话音未落,他竟单膝跪地——在这污水横流、青苔遍布的肮脏小巷里,跪在了我这个满身血污、命如草芥的逃亡者面前。
月白长衫沾了泥水,玉簪微斜,可他捧着铜管的手却稳如磐石,眼神炽热如火,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
“我已备海船,秘宝归你,天下归你。我们走,现在!”
他竟愿为我放弃隐世叶家少主的身份,背叛百年家规,动用家族最核心的海路资源,只为带我远走高飞。
这是一个多么诱人的选择啊!
远离京城的腥风血雨,远离陆啸天的天罗地网,远离秦啸的血、顾清风的墙、百姓的唾骂与自己的无尽煎熬。
有一个人,愿意为你放弃所有,带你奔赴生路——不是施舍,不是怜悯,而是并肩。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确实剧烈地动摇了一下。
疲惫如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将我吞没。
十年逃亡,三年追杀,一夜真相,一城陷阱,一人赴死
……我太累了。若此刻点头,或许真能换来一片海阔天空,一个不必再流血的余生。
可也仅仅是一瞬间。
我低头看着他捧在手中的铜管,那冰冷的金属映着巷口透进的微光,像一条通往安宁的路。
可这条路的尽头,是谁的安宁?
是秦啸用头颅撞出的“走”字被风沙掩埋?
是父亲身中二十七刀却无人祭奠?
是母亲跳崖未死却含恨而终?
是云门三百二十七口冤魂永世不得昭雪?
是满城百姓饮下毒药却无人揭穿?
不。
我不能走。
我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接那铜管,而是轻轻按在他的肩上,将他从跪姿扶起。
“知秋,”我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你给我的,是生路。可我的命,早在十年前云门血夜时,就已不属于我自己了。”
他眼神一颤,似要开口。
我打断他,目光坚定如铁:“你让我放下仇恨?可若无仇恨,我如何撑过这十年?你让我放下责任?可若无责任,我与陆啸天何异?
你让我放下那些让我痛苦的人?可正是他们,让我知道这人间尚有光——哪怕微弱,也值得我以命相护。”
我顿了顿,指尖微微发颤,却仍一字一句道:
“秦啸若死,我背负骂名;我若走,他血白流。云门若沉,我独活何益?百姓若亡,我逃往何方?”
叶知秋怔住,眼中炽热的火焰渐渐转为深沉的痛楚。
他懂了。
他一直都知道,姜凌云不是笼中鸟,不是金丝雀,而是——
一把宁折不弯的孤刃。
我将铜管轻轻放回他手中,指尖在他掌心划过,如同告别。
“你的船,留着吧。或许……将来有人比我更需要它。”
“而我,必须留下。”
“因为这局,还没完。这仇,还没报。这人间,还没亮。”
巷外,更鼓声起,已近巳时。
朝阳门的杀局,正在倒计时。
我转身,整理衣襟,将泪痕擦干,眼神重归冰冷。
叶知秋站在原地,手中铜管沉重如山。
他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可他没有再劝。
只是低声道:“若你活着走出朝阳门……我在归墟谷等你。”
“秘宝,我替你守着。”
我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
只轻轻应了一声:
“好。”
风过小巷,卷起尘土与落叶。
两个身影,一个向死,一个守生。
而命运的棋局,
仍在血火中——
继续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