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万丈海底的一块顽石,被冰冷和黑暗紧紧包裹。
每一次,那源于求生本能的微弱火花试图向上漂浮,冲破这令人窒息的混沌,都会被周身传来的、如同整个身体被彻底碾碎后又粗糙拼接起来的剧痛,无情地拖拽回去,沉入更深的麻木与虚无。
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生。
就在这无边的沉沦中,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芒,如同最纤细的银针,顽强地刺破了厚重的黑暗。我凝聚起涣散的意志,用尽全部力气,才终于将那仿佛黏合在一起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逐渐对焦。入目所及,是粗糙、潮湿、布满了深浅不一水痕的岩石洞顶。
几道狭窄的缝隙间,有微弱的天光(不知是晨曦还是暮色)渗入,在昏暗的光线中映照出无数细小的尘埃,无声地漂浮、旋落。身下是坚硬冰冷的石头,每一个凸起都硌着我无处不痛、几乎散架的身体,提醒着我残酷的现实。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而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浓重到化不开的血腥气,草药的清苦与涩味,还有雨后泥土特有的腥湿气息,它们交织在一起,充斥着这处不知名的、狭窄而简陋的避难之所。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混沌而麻木的意识上,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她再次晕厥的战栗。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更加清晰、更加沉重的念头——
陆啸天,死了。
那个名字,那个身影,那张脸,曾经是十年梦魇的核心,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也是压得她喘不过气的血海深仇。
如今,这个存在被彻底抹去了。不是想象中的狂喜,不是大仇得报的解脱,而是一种……极致的、令人心慌的空虚。
仿佛支撑了她整整十年、早已与她的骨骼、血肉、灵魂生长在一起的某种东西,被骤然连根拔起,硬生生抽离,留下一个巨大、鲜血淋漓、冷风呼啸着穿堂而过、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恨意消失了,连带着她过去十年存在的意义,似乎也一同被埋葬在了那间血腥的密室里。
左肩处完全失去了知觉,一片冰冷的麻木,仿佛那部分躯体已经不属于自己。而胸口,每一次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吸,都会牵扯着断裂的胸骨,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体内,“续脉散”那霸道狂暴的药力早已燃烧殆尽,只留下被反复撕裂、灼伤的经脉,如同被天火燎烧过的荒原,满目疮痍,空空荡荡。每一次微弱的心跳,不再是力量的源泉,而是带来一阵阵灼热刺痛的余波。
内力……早已涓滴不剩,丹田死寂,如同枯井。
我费力地、用尚能控制的颈部力量,极其缓慢地偏过头,视线模糊地扫过这个不大的山洞。
靠近洞口的位置,蜷缩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是顾清风。他背对着我,面向着洞口那一点点微光,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着。
他胸前衣襟上,那片由他自己心头热血染就的暗红色痕迹,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他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株早已干枯、失去药效的草药,指尖因为脱力和内心的激荡而微微颤抖,药草的碎屑簌簌落下,他却浑然不觉,仿佛沉浸在一个无人能触及的、充满自责与悲伤的世界里。
另一侧的石壁下,叶知秋靠坐在那里,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似乎正在极力调息。
他看起来状况比顾清风稍好一些,至少还能维持着基本的姿态。但那双曾经执棋落子、翻云覆雨、优雅从容的手,此刻被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脏污不堪的布条层层包裹着,依旧有暗红色的血迹从内部渗透出来,凝固成深褐色的硬块。
他紧抿的唇边,还残留着清晰的、被他自己牙齿咬出的灼伤痕迹,平添了几分狼狈与脆弱。然而,即便是在这短暂的休憩中,他挺直的脊背和眉宇间不曾散去的警觉,依旧透露出一种刻入骨子里的坚韧与克制。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躺在我身侧不远处的那个身影——秦啸。
他那身标志性的、染满敌人与自身鲜血的玄色重甲已被卸下,胡乱地堆在一旁,像一堆废弃的锈铁。身上只余一件被血、汗、泥污浸透、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单薄里衣,紧紧贴在肌肉虬结却布满伤痕的躯体上。
左肩处,那个他自己亲手拔出弩箭留下的狰狞血洞,只是用撕下的布条草草包扎,技术粗糙,暗红色的血液依旧在不断渗出,将布料牢牢黏在翻卷的皮肉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可能让伤口再次撕裂。
但更可怕的,是他腰腹间那道巨大的、皮开肉绽的裂口,几乎横贯了整个腹部,仿佛被什么巨兽的利爪狠狠划过。
虽然用撕扯下的战袍紧紧勒住,试图压迫止血,但生命力依旧随着那汩汩外涌的鲜血,一点点流逝。在他身下,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液已经汇聚成了一滩不小的血洼,并且仍在极其缓慢地、固执地扩大着范围。
他的脸,是失血过多到极致的灰败色,如同蒙上了一层死灰。嘴唇干裂,泛着不祥的白翳。
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只有鼻翼间那细若游丝的气息,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即便如此,他那两道浓黑染血的剑眉,却因为承受着极致的痛苦,而紧紧地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在昏迷中,依旧在与死神进行着不屈的搏斗。
他还活着。但任谁都能看出,那气息已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从冰窟中伸出的无形之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传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
就在这时,仿佛感应到了我注视的目光,他浓密而沾染了血污的睫毛,剧烈地、无助地颤动了几下,竟极其艰难地、耗尽了莫大的力气,才撑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他的眼神是涣散的,没有焦点,空洞地对着昏暗的洞顶,茫然地逡巡着,仿佛在无边黑暗中徒劳地寻找一个可以锚定的坐标。
最终,那涣散无光、几乎被灰色死亡气息笼罩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吃力地、一寸一寸地,移动着,最终,无比艰难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当那模糊的视线,捕捉到我同样睁着的、映着他惨淡影子的双眼时,他灰暗得如同燃尽灰烬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闪动了一下。
那光芒太微弱了,像是一颗即将被永恒黑夜吞噬的星辰,在彻底寂灭前,用尽最后力气迸发出的、微不足道却耀眼的一粒火星。
他干裂得翻起白皮、毫无血色的嘴唇,开始艰难地、幅度极小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竭力拉扯时、那种令人心碎的嗬嗬声响。
他似乎在积聚着力量,断断续续,几乎是用灵魂在挤压、在燃烧最后一点生命力,才从喉咙深处,挤压出几个破碎不堪、几乎难以辨认的气音:
“你……咳咳……”才刚开口,更多的鲜血立刻不受控制地从他嘴角溢出,沿着下颌滑落,滴在身下冰冷的石头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或者说早已无力顾及,只是执拗地、顽固地、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将那句盘旋在灵魂深处、比自身生死更重的话,问出了口:
“……可……安好?”
一瞬间,山洞里仿佛万籁俱寂。
顾清风肩头的耸动停滞了,叶知秋调息的韵律出现了片刻的紊乱。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这微弱到几乎被风声掩盖、却重如泰山般的问话,在我耳边无限放大,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惊雷,反复炸响,震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浑身浴血,命悬一线,五脏六腑恐怕都已支离破碎,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是最后一次,醒来后第一件事,用尽最后力气确认的,竟然是问我……安好?
这个莽夫!这个从来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傻子!这个……让人心尖疼得发颤的混蛋!
一股巨大的、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的酸楚,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失去仇恨目标的空虚、以及眼前这人用生命诠释的沉重情义,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我强行筑起的所有心防,直冲我的双眼。
视线,瞬间被滚烫的水汽彻底模糊,眼前他那张灰败的脸,和身下那片刺目的血红,都化作了一片朦胧而心碎的光影。
我没有回答。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轻薄、毫无力量。
我只是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我那同样重伤、几乎无法动弹的右手,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向着他的方向,一点点地、固执地伸去。
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颤抖,划过微不足道的距离,试图去触碰,去确认,去传递那无法言说、也不必言说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