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碑之事,如同在已然沸腾的油锅里又泼进了一瓢冷水,在整个京城炸开了。
朝廷沉默,礼部压案,皇帝未置一词——可民间的声浪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云门血案、孤女复仇、朝堂撕诏、献宝拒赏、夜刻血碑……这一桩桩、一件件,经过说书人的添油加醋、茶馆酒肆的口耳相传,早已将我姜凌云渲染成了一个近乎传说中的人物。
悲情、侠义、强大、不屈、拒富贵、守清白……这些要素叠加在一起,足以点燃普通人心中最朴素的崇拜。
在这世道昏聩、官吏横行的年月,百姓太需要一个英雄了——一个不为权贵折腰、不为富贵低头、敢以血肉之躯对抗天威的孤女,成了他们心中最后的光。
我藏身在一处简陋的民居,墙皮剥落,窗纸透风,床板硬得硌骨。
肩上伤口尚未痊愈,每夜都痛得冷汗涔涔,却远不及心头那隐隐的不安。
窗外市井声不断,议论如潮。
“听说了吗?姜女侠在皇陵边用自个儿的血,给云门刻了块碑!”
“我的天爷!这得是多大的恨,多大的念想!听说字是黑红的,夜里能发光!”
“这才是真豪杰!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官老爷强多了!人家撕圣旨、拒封赏,图什么?图的是公道!”
“咱们给姜女侠立个生祠吧!求她保佑咱们平头百姓不受欺负!听说她能夜行千里,斩恶人于床榻之上!”
起初,我只是靠在窗边,听着,苦笑。
百姓需要精神寄托,尤其是在这世道——税重如山,冤狱遍地,连喊一声“天理”都要被衙役抓去打板子。他们信我,不过是因为无人可信。
我理解,却不接受。
直到那一夜。
伤势稍愈,我趁着夜色外出,想去看看那块血碑——不知是否已被毁,是否还立在荒草之间。
可走到半途,却在一条相对僻静的街巷口,脚步猛地顿住。
一座小祠,就立在巷口的老槐树下。
真的很小,甚至有些粗糙。
用几根歪斜的木头搭起框架,墙面是捡来的残砖和黄泥糊成,连个像样的门都没有。
屋顶盖着破瓦,漏着天光。
里面没有神像,没有金身,只在一块粗糙的木牌上,用朱砂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女侠圣姜凌云娘娘之神位”
前面摆着几个干瘪的果子,一只豁口的陶碗盛着半碗清水,三炷劣质的线香正袅袅燃着,青烟如丝,缠绕在夜风里。
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跪在祠前,有老有少,有妇人抱着孩子,有瘸腿的汉子。他们神情虔诚,额头磕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姜娘娘,保佑我家娃儿病好……”
“姜娘娘,求您显灵,惩治那欺压我们村的税吏……”
“姜娘娘,您是活菩萨,救救我们吧……”
女侠圣?娘娘?
我站在暗处,看着那牌位,看着那袅袅青烟,看着那些将我视为神明来祈求的百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
一股无名火猛地从心底窜起,烧得我四肢百骸都在发烫,连肩上的伤口都似被火燎过一般。
我成了什么?
我拼尽一切,十年流亡,刀口舔血,不是为了成为另一个被供奉在神坛上的泥塑木雕!
我不是神!
我手上沾着血——陆啸天的血,仇人的血,也有无辜者的血;我心里藏着痛——母亲临终的泪,师兄断剑时的笑,乱葬岗里孩童的骨灰……我也会受伤,会恐惧,会夜半惊醒,会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
我只是一个被命运逼到绝境,然后挣扎着爬出来的普通人!
可他们敬我,拜我,把我当成无所不能的神只——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绑架?
他们将自身的苦难、无力、期盼,全都寄托在我这个“符号”上。
他们不需要真实的姜凌云,只需要一个“姜娘娘”——一个能替他们发声、替他们惩恶、替他们承受不公的神。
而我这个有血有肉、会痛会错、会死的“人”,却被这香火供奉起来,困在这“女侠圣”的神龛里。
这和当初被“云门孤女”的身份束缚,被朝廷当作平乱工具利用,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我不自由。
哪怕万人敬仰,我也只是另一个牢笼里的囚徒。
这不是我想要的自在!
我大步走上前去。
那几个跪拜的百姓听到脚步声,先是一愣,随即借着月光认出了我——我的画像早已通传天下,那道颈侧的疤痕,那双带血的眼睛,无人不识。
他们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与敬畏,仿佛真见了神明降世,磕头如捣蒜,声音颤抖:
“姜娘娘显灵了!姜娘娘显灵了!”
“求您开恩!求您救救我们!”
“我不是你们的娘娘!”我厉声喝道,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震得香灰簌簌落下。
在他们惊愕、错愕、甚至恐惧的目光中,我猛地抬起脚,运起残存的内力,狠狠踹向那座简陋的生祠!
“轰隆!”
木石结构本就不牢,被我含怒一脚,直接塌了半边!屋梁断裂,砖石滚落,那块写着“神位”的木牌摔在地上,裂成两截,朱砂“姜凌云”三字沾满尘土。
“啊!”百姓们吓得惊叫后退,脸色煞白,眼中满是不解与惶恐,仿佛我看成了一个毁坏他们信仰的恶魔。
我弯腰,捡起地上半截断砖,在那塌了半边的残壁上,用力刻划起来。
石屑纷飞,火星四溅。
手腕因用力而颤抖,伤口崩裂,血顺着手背流下,滴在残墙上,混入新刻的字迹。
刻完,我扔掉砖头,直起身,看着那些瑟瑟发抖的百姓,一字一句,如刀凿石:
“看清楚!记好了!”
然后,我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决绝地离开,将那片狼藉、惊愕与青烟,全都留在身后。
晨曦微光中,那残壁上,是我用砖石刻下的、比血碑上的字更加直白、甚至带着几分戾气与悲悯的话:
“我非神,乃人。敬我,不如敬苍生。”
字迹粗粝,却如惊雷。
我知道,今日毁祠,明日必有流言说我“狂悖”“忘本”“不领民情”。可我不在乎。
真正的敬,不是跪拜,而是觉醒;
真正的侠,不是救世,而是点燃人心中的光。
若百姓永远只知求神,不知抗争;
只知磕头,不知挺身;
那么,就算我姜凌云真成神明,这世道,也永无天日。
我走回巷子深处,身影没入晨雾。
身后,那残祠在晨光中静默。
而那行字,将如种子,落入有心人眼中,慢慢生根。
我不是神。
我是人。
而人,当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