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啸在山下又驻足片刻,山风卷起他玄色衣袂,如一面沉默的旗。
他望着云雾缭绕的山顶,目光深邃如渊。
片刻后,他缓缓抬起双手,朝着那高不可攀的山巅,抱拳一礼——不是臣子之礼,不是将军之仪,而是江湖儿女最朴素、最庄重的告别。
礼毕,他不再犹豫,一夹马腹,骏马长嘶,四蹄翻飞,卷起一路黄尘,向着北方那片他誓死守护的边关驰去。
几乎在他动身的同一瞬,山顶之上,姜凌云也轻轻一扯缰绳。
她牵过那匹温顺的老马,翻身而上,动作轻盈如云。
她不再望向山下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而是将目光投向与秦啸截然相反的方向——那是连绵不绝的群山万壑,云遮雾绕,不知通往何方,却正是她心之所向的江湖。
她立于山巅,身影在苍穹之下渺小如芥,却挺直如松。
她缓缓举起手中马鞭,悬于半空,似在等待什么。
山下官道,秦啸策马疾驰,却在某个瞬间,心中如有所感,鬼使神差地勒马回望。
云门山已远,只剩一道青黛轮廓。可就在那最高处,他分明看见一个微小的黑点,沐浴在金色夕阳中,如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就在他凝望的刹那——“啪!”
一声清脆鞭响,竟似穿透千山万水,隐隐传入耳中,更如惊雷,炸响心间。
他眼睁睁看着那黑点手臂挥落,随即决绝转身,策马奔入苍茫山色,转瞬消失无踪。
秦啸猛地勒马,调转马头,面向云门山,双手抱拳,对着那空寂山巅,郑重地、久久地,行了一礼。风卷衣袍,猎猎作响,如一场无声的祭奠。
而在他心中,仿佛看见她转身刹那,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淡的弧度——如释重负,如月破云。
而他自己,那向来刚毅冷硬的脸上,竟也不知不觉浮起一丝同样释然的浅笑。
这一笑,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十年风雪,隔着赐婚拒婚、赠刀还针、朝堂博弈、生死抉择。
没有言语,没有泪水,却胜过万千缠绵悱恻的誓言。
它说尽了风雪夜的恩,说尽了十年寻觅的痴,说尽了彼此成全的深意——
你守山河,我行江湖;此生不见,心照不宣。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江南,顾家药庐。
晨光熹微,药香氤氲。
顾清风正俯身于院中石臼前,捣碎一味新采的黄连。
青衫素净,眉目如画,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是长夜熬药、忧思百姓所留。
案头,放着一封未拆的信——来自风云阁,只道:“阁主已离云门祖地,单骑东去,方向未明。”
他摩挲着信封,未拆,亦未焚,只轻轻搁在一旁。
自那日收到她“救苍生,莫救我”的书信,他便再未提她之名。
可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取出那本《济世方略》初刻本,指尖轻拂扉页那枚云纹暗记——如今,已无人知其意,亦无人问其源。
他忽然停下手,抬头望向东方天际。不知为何,心头一动,如有所感。
他放下药杵,走向后院药圃。那里,一株新栽的“忘忧草”正迎风摇曳——此草难活,需以心养,他照料三月,今日终于开花。
他蹲下身,指尖轻触花瓣,低声道:“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他未说“她”,也未说“我”,只似与草低语,却字字含情。
他忽然想起金陵那场大疫。
雨夜破庙,她为他挡下暴民,手臂鲜血淋漓,却还笑着递来一碗药:“顾公子,你若倒下,谁来救他们?”
那时她眼中,有光,有痛,更有不容动摇的信念。
如今,她已走完自己的路,斩断所有羁绊,成为真正的“风云阁主”。
而他,亦将走完自己的道——救该救之人,行该行之医。
他起身,回到药房,取出一本新编医稿,在扉页空白处,久久凝视。
最终,他提笔,未画云纹,只写下二字:
“守心。”
二字清瘦,却力透纸背。
守医者仁心,守君子之志,守那曾在雨夜中并肩而立的初心——不因离别而改,不因时光而淡。
他不再等她回信,也不再为她留药。
但他会继续救下去,救每一个如她般倔强、如她般孤勇、如她般在绝境中仍愿扶起他人的灵魂。
他的爱,从不是占有,而是成全;不是挽留,而是目送。
他愿她如风自由,如云无羁;而他,甘为大地,默默承载万千生灵之痛。
日头渐高,药香弥漫。
顾清风挽起袖子,继续捣药。
青石药臼中,黄连碎裂,苦味弥漫,却在他手中,终将化为良方。
远处,江湖路远,风云再起。
而他,守此药庐,守此仁心,
一生如初,君子如故。
此情无果,却比任何圆满都更纯粹;此别无声,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恒久。
因他知——她若在江湖,便是最好的消息;他若在药庐,便是最深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