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典风波之后,顾清风在顾家的地位变得微妙如履薄冰。
他赢得了部分开明族人、尤其是年轻一辈医者的暗中敬佩——他们称他“有古之扁鹊遗风,不拘门户,唯道是从”。
然而,他也彻底得罪了以二叔公为首的守旧长老。
族中议事,他再无发言之权;药行采买,亦被刻意边缘;就连“顾氏医典”正本的修订,也再不容他参与。
对此,顾清风浑不在意。
他将全部心神,尽数倾注于济世堂药庐。
白日问诊,无论贫富贵贱,一视同仁;夜晚熬药,常至三更不眠。他改良了姜凌云所授的“九脉解秽针”为日常调理之法,又将“疫疠回春汤”简化为平民可制的方剂,分发乡里。
药庐声誉日隆,百姓称其“活命堂”,远近患者络绎不绝。
他救的人越多,内心那片因她离去而留下的空寂,似乎便被填补得越深一分。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药庐只剩下一盏孤灯,药香氤氲,虫鸣低语,那份被白日忙碌刻意压抑的思念,便会如春潮暗涌,悄然漫上心头。
他放下手中的药碾,指尖沾着细碎的当归末,却仿佛触到了金陵那场闷热雨夜的温度。
脑海里,总是反复浮现那个画面——金陵药市,人声鼎沸,药渣混着汗臭与湿气,令人窒息。
他身为顾家少主,例行巡视,却在一处肮脏角落,看见一个衣衫褴褛、面色苍白如纸的“哑女”昏倒在地。
她浑身湿透,发丝黏在脸上,手腕处一道旧疤若隐若现。
他出于医者本能上前施救。可当三指搭上她脉门,他心头一震——脉象奇诡,似有剧毒沉积,又似内力反噬,更夹杂着长期饥饿与心神俱疲的虚损。
他迅速取针,欲刺“内关”“神门”以稳其神。
就在银针将落未落之际,她猛然睁开眼!
那双眼睛——清冷如寒星,锐利如刀锋,却又藏着一丝深不见底的脆弱与警惕,如受伤的幼兽,强撑着最后的尊严。
那一眼,如电光劈入他魂魄,从此再未熄灭。
他知道,那是他与姜凌云的初见。
无关风月,起于医道。
却正因始于这最纯粹的“救”与“被救”,后续滋生的情愫,才格外真挚,格外难以割舍——
不是爱慕她的传奇,不是迷恋她的孤勇,而是敬她于绝境中仍不灭的仁心,怜她背负血海却未失医者本真。
她走了,如一阵风,不留痕迹。
只留给他一本残缺的医札,和一页空白的决绝:“救苍生,莫救我。”
顾清风缓缓从贴身荷包中,取出一枚细长银针。
针身已磨得发亮,针尾原本刻着一个极小的“云”字,如今只剩一点浅痕——那是她在金陵留下的信物,当年“无意”遗落,实则是她唯一一次,向人递出的“可能”。
他摩挲着冰凉的针身,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当年脉搏的微弱跳动,感受到她昏迷中紧握他衣袖的力度。
良久,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起身,走向药庐后院那间小小的炼药房。
此处不常有人至,只有一排排陶罐、砂锅,以及一套用于提纯朱砂、雄黄等矿物药材的小型熔炼工具——坩埚、炭炉、石钳,皆是他亲手制备。
他生起文火,将银针轻轻放入耐高温的陶坩埚中。
火焰由青转红,舔舐着坩埚壁。
银针在高温中渐渐发红、软化,最终化作一小滩亮白的液体,如泪,如魂,如一段无法言说的心事。
他早已备好一个石质药杵模具——造型古朴,厚重沉稳,是他亲手雕琢。
他小心地将银液倒入,动作轻柔如托婴孩。
等待冷却的时间,格外漫长。
炭火渐熄,夜露凝霜,他静坐一旁,目光不曾移开分毫。
当银液彻底凝固,他将药杵从模具中取出。
它已不再是那枚纤细易折的银针,而是一根沉甸甸、泛着哑光的银白色药杵。
通体无纹,质朴无华,唯在手柄处,留有一点极其细微的凸起——那是原针尾“云”字最后的残留,若非亲手所铸,绝难察觉。
次日清晨,他将这根特殊的药杵,郑重地放在自己日常捣药用的白玉药臼旁。
从此,每日辰时,他必坐于此,研药捣末。
黄连、黄芩、甘草、薄荷……一味味药材在他手中化为救世良方。
而每一次,他都用这根银杵。
手握之处,正是那点细微凸起。冰凉的金属感透过掌心,直抵心脉。
“咚、咚、咚……”药杵撞击玉臼,声如心鼓。
以手触针,如触其人。
每一次撞击,都是无声的对话;每一味药香,都是无言的陪伴。
他不再等她归来,不再盼她回音。
他将那份无法言说、也无处安放的爱恋,连同那枚作为念想的银针,一起熔铸进了这日复一日的医道修行之中。
不言爱,不打扰,不奢求。
只是这样,以一种最隐秘、最恒久的方式,将她留在了自己的生命里——
融入救死扶伤的每一次劳作,
融入药香弥漫的每一个清晨,
融入他余生所有“活人”的执念中。
世人只见顾神医仁心济世,却不知他捣药时,每一次落杵,都是对一个远方身影的轻轻叩问;
只见他药方精妙,却不知其中一味至纯之药,名为“不忘”。
银针已化杵,情愫已成道。
他以医为冢,以药为祭,
将一段无果之恋,
炼成了——一生不灭的仁心。
从此,江湖有她的传说,
药庐有他的守望。
两不相见,却同守一念:
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
而那根银杵,日日与白玉相击,
声声如诉,
岁岁如斯,
直至—— 药尽,心安,人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