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鑫提着食盒,指尖轻触小院木门斑驳的纹路,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缝隙。他的动作被刻意调慢了,仿佛推开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层易碎的寂静——他记得南风浅眠,更不确定被文字深海吞没后的她,是否正泊在疲惫的岸畔休憩。
门廊的暖光如温润的蜜糖,缓缓倾泻而入,将屋内光景勾勒成一幅静谧的油画。南风依旧蜷在厚软的地席上,与他离去时的姿态叠合着,像一只守护着自己巢穴的、固执的鸟。笔记本电脑在她膝头泛着幽蓝的微光,屏幕的冷色映亮她侧脸的轮廓,肌肤显出久未见日的白皙。那一头长发被写作时的焦灼手指抓得有些蓬乱,几缕青丝垂落额前,随着她指尖在键盘上疾速的舞蹈,漾开细微的、颤动的弧光。
“从我离开到现在,你就一直没挪过地方,也没吃东西?”秦鑫放下食盒,声音里压着一丝心疼的责备,可出口时,却化作了比叹息更轻的气流。
“啊…不饿,”南风头也未抬,指尖仍在字符的疆场上奔走,“灌了两瓶牛奶呢!”语气里跳跃着一丝完成某种仪式般的小小得意,像孩子藏起了秘密的糖果。
秦鑫只无声地弯了弯唇角,那笑意里浸满了无奈的温柔。他转身走向开放式厨房,拧开水龙头,流水声与瓷器轻微的磕碰声在寂静中绽开,成为此刻唯一生动的音符。“还要写多久?”他问着,一边将带回来的饭菜仔细倾入素白的瓷盘。那些菜肴还残留着林妈妈手心温度般的香气,被他轻轻送进蒸锅。
“快了快了!最后的五千字,冲刺!”南风的声音伴随着密集的键盘敲击声传来,裹挟着背水一战的、灼热的紧迫感。
蒸汽渐渐氤氲上来,如乳白色的薄纱,模糊了秦鑫温和的眉眼。他看着锅中渐渐回暖的、色彩鲜润的菜肴,想起林妈妈装盒时那慈祥而细致的神情,想起南风胃疼时将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的脆弱模样,心口某处便软得不像话。待四样精致小菜如艺术品般在餐桌上摆好,他方提高了些声音,那音量恰到好处,足以温柔地切开满室紧绷的键盘声浪:
“南风,先吃饭。热腾腾的烟火气,应该不会冲散你脑海里那支正在奔腾的文字大军吧?”
键盘的嘶鸣戛然而止。南风终于从那片发光的海洋里抬起头,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胃部隐约传来的空洞感与微疼,让她倏然意识到身体已撑到了极限。
“哦…好。”她轻轻应道,嗓音因长久的沉默而染上沙哑的质感。合上电脑,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饭菜香,尤其是那缕魂牵梦萦的糖醋小排的甜酸气息,终于将脑海里那些喧哗不休的文字暂时安抚了下去。温暖的、扎实的烟火气,在此刻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橘色的灯光如水般铺满餐桌,南风小口小口地吃着,腮帮子被食物塞得微微鼓起,神情专注得像在品尝某种神圣的馈赠。秦鑫静静望着她这副模样,仿佛看见一朵温软的花,在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于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悄然舒展了花瓣。
“南风,”他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静谧的湖面,“其实,你真的不必把自己逼得这么紧。我……”
“打住。”南风抬起筷子,在空中划出一个轻柔却坚定的休止符。她缓缓咽下食物,目光清亮如洗过的星辰,直直看向他:“是,我承认,现在是有点穷困潦倒,靠着你的接济度日。这屋顶,这车轮,还有眼前这顿饭,都是你的恩惠。”她说着,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绒面笔记本,在秦鑫眼前轻轻一晃,绒面在光下泛起旧旧的、温暖的光泽。“瞧,每一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们说好了是‘借’,那就一个字都不能错,以后都要还的。”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琉璃般的骄傲:“你了解我的,秦鑫。我绝不能,也绝不会,成为任何人的附属品。我要的,是一个完整、独立、可以自己站着呼吸的灵魂。”
秦鑫看着她倔强挺直的肩膀和眼中那簇不灭的火苗,心疼与欣赏交织成复杂的暖流。他顺从地点头:“是是是,你拥有独立的精神,自由的灵魂,完整的人格。我发誓,绝不做你追梦路上那块碍事的石头。”他话锋一转,眼底有更沉稳而期待的光漫上来:“不过南风,抛开这些,你愿不愿意……考虑和我合作一次?”
“合作什么?”南风眼皮仍微垂着,专注地挑着一块剔透的排骨肉,语气随意。
“国家现在正大力推进乡村振兴,我们村就在规划的核心区里。我打算回去投资一家精品民宿,资金我来解决,而运营管理的全部——我想交给你。利润,我们五五分账。”秦鑫凝视着南风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甚至有些茸茸发光的侧脸,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你觉得怎么样?”
南风终于抬起头,眉梢微挑,带着审视:“秦鑫,你老实说,这该不会是为了给我找条出路,才专门设计的‘慈善项目’吧?”
“我们认识十四年了,”秦鑫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有种磐石般的稳定感,“你看我,像是个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浪漫主义者吗?”他的目光越过她,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变得幽远:“村里的山水风光,你是亲眼见过的。底子不差,只缺一个契机。如果旅游真的能做起来,那些背井离乡的年轻人,或许就能回来,守着家,守着父母孩子,过上月薪不错的日子。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他顿了顿,声音回落,愈发温和:“林夏最近在网上帮村里卖山货,反响很好。我想,也是时候该为那片生养我的土地,实实在在做点什么了。”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南风身上,那关切如一件刚好合身的外套,温暖而不逾矩:“况且,你现在一身轻,无牵无挂。帮我打理民宿,既能接触天南地北的旅人,给你的故事库添砖加瓦,又能真正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扎根在土地里的事业。这怎么看,都是一举多得,不是吗?”
南风停下了筷子。秦鑫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思考的涟漪。窗外的月色愈发皎洁,透过素纱帘子,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温柔的光影。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秦鑫描绘的图景,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她内心的某种空缺——既能投身于一件有温度、有意义的事,又能为自己漂泊的灵魂找到一个可凭依的港湾。这或许,正是命运悄然递到她手中的、一把意想不到的钥匙。
南风的梦想,始终是“永远在路上”。而秦鑫的这个提议,仿佛是为这梦想量身打造的、一座坚实的补给站。这个认知,让她对“合作”二字,生出了真切的认同。
然而,想到自身那近乎空白的相关经验,一丝犹疑如薄雾般浮上心头。她无意识地捏紧了睡衣柔软的布料一角,声音里透出罕见的、不那么确定的气息:“那…具体需要我做什么呢?我得先把话说在前头,对于经营管理,我可能比一张白纸强不了多少……”
秦鑫看着她难得流露出的、近乎怯生生的模样,心底那片柔软之地仿佛被轻轻触动了。他唇角扬起一个令人无比安心的弧度,声音沉稳如古井无波:“不是还有我吗?你怕什么。”他身体微微前倾,耐心地将蓝图展开:“策划案还在细化。等一切就绪,你第一个任务,是负责老宅改造工程的监工。民宿,就定在我家的祖宅里。”
他特意停顿,给予强调:“到时候,林夏会从头到尾协助你。你现在只需要知道,我们有这样一个共同的未来可以奔赴。其他的,我们一步一步,慢慢来。你只需要,相信我,跟着我的安排走。”
听到这样清晰而有担当的承诺,南风眼中那层犹豫的薄雾,如同被晨光亲吻般,悄然消散了。一种久违的、对新奇事物的雀跃感,像春笋般从心底破土而出——又要启程了,去探索一个全新的、充满泥土和草木芬芳的领域!而且这一次,是在为自己那“看遍世界”的遥远梦想,亲手锻造一块最踏实的基石。她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眼眸中跃动起璀璨的、跃跃欲试的光芒,仿佛倒映着整个星河。
秦鑫注视着暖光包裹中的南风,她微乱的长发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像夜风抚过的绸缎。那双总是盛着万千思绪的眼眸,此刻因憧憬而格外明亮,让他想起森林深处,第一次瞥见溪流的小鹿,那清澈而悸动的眼神。
“对了,南风,”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又放软了几分,像在分享一个珍藏的秘密,“离这儿不远,有片南诏时期的石窟,藏在一个苍翠的山谷里。那些古老的造像,被时光侵蚀得斑斑驳驳,可每当清晨第一缕光照射进去时,仿佛还能看见千年前匠人手下初成的模样……明天,想不想一起去看看?”他顿了顿,补充道:“林夏和林灿也一起去。”
“好呀。”南风的应答几乎是立刻响起,带着她特有的、不假思索的直率,如同山泉跳下岩石那般自然。她放下筷子,双手托住下巴,眼中漾开浅浅的、月牙般的笑意:“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每一片会讲故事的老云,每一道藏匿传说的山脊,还有所有被尘埃与岁月轻轻覆盖着的往事。”
她的声音轻快而饱满,让秦鑫蓦然想起多年前,大学图书馆陈旧的书架间,她谈起那些文学巨匠时,脸上也是这般发光的神情。
“那你可要准备好了,”秦鑫的嘴角再也抑制不住地上扬,语气里含着温柔的叮嘱,“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山里的晨露沁凉,记得穿上你喜欢的那件鹅黄色外套——它衬你,像把清晨最新鲜、最柔和的那缕阳光,穿在了身上。”
窗外的月色无声流淌,漫过窗棂,为这个看似寻常的夜晚,镀上了一层明亮而柔软的、属于明天的期待。寂静深浓,而希望正在其中静静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