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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在民宿小巧而温馨的饭厅里用过了简单的早饭。清粥小菜,配上老板娘自家腌的爽口萝卜干,暖胃又舒服。晨光透过糊着绵纸的木格窗,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空气里飘着米粥的清香和木头被阳光晒过的味道。

林夏先吃完,却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南风小口小口喝完最后半碗粥。等她放下勺子,他才轻轻握住她放在桌面的手,指尖在她手背上安抚性地摩挲了两下。

“南风,”他开口,声音比晨光还要温和几分,“今天的安排,是去松山抗战遗址。”他顿了顿,观察着她的神色,继续道,“那里在龙陵县,离这儿比较远,山路多,路况也不算好,可能会有些颠簸。我们先回房间,你慢慢收拾自己就好,不用急。” 他的目光扫过她身上单薄的衣衫,语气里带上了更明显的关切,“记得穿得暖和一些,山风硬,气温也低。其他的,”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眼神笃定,“交给我来准备。”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安排妥当,将可能的不适与麻烦都提前考虑到了,只把最需要她配合的、最简单的部分留给她,字里行间满是呵护与担当。

一旁的老板娘正收拾着邻桌的碗筷,闻言停下了动作,目光落在这一对年轻人身上。她看着林夏说话时专注望着南风的眼神,看着他自然而然的体贴举动,又看到南风安静聆听、全然信任的模样,脸上不由地浮起一抹了然而欣慰的微笑。那笑容里有对年轻爱情的欣赏,也有一种过来人看透温馨本质的慈祥。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笑着,手下动作放得更轻缓了些。

南风迎上林夏的目光,将他眼底的认真与关怀尽收眼底。她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没有对遥远路途或颠簸路况的担忧,只有一种沉静的接受和信任。

“好,”她应道,声音平和,“我知道了。”

两人起身,向微笑着的老板娘颔首示意,便一同离开了饭厅,沿着木质楼梯,回到了属于他们的小小空间。新一天的行程,就在这细致妥帖的安排与全然交付的信任中,缓缓拉开了序幕。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预示着这将是一个适合远行与追思的、晴朗而又深沉的日子。

回到房间,关上门,将外界的声响与目光暂时隔绝。南风并未立刻去换衣服或收拾什么,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阳光逐渐照亮的古镇屋檐,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垮下来,然后,轻轻地、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那气息很轻,却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重量。

一直留意着她的林夏,几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他走到她身后,没有多问,只是伸出双臂,从背后温柔而坚定地环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整个拢进自己温暖的怀抱里。他的下巴轻抵在她发顶,声音低沉,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怎么了,南风?”

他的怀抱和气息带来了熟悉的安定感。南风没有挣脱,反而向后靠了靠,将自己更多的重量交托给他。她沉默了片刻,目光依旧望着窗外,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坦诚:

“松山抗战遗址……我以前在网上,只是简单地了解过一些。”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些零散的图文,“光是那些浅尝辄止的文字和黑白照片,就已经让我……控制不住地心痛、沉重,喘不过气来。那不只是历史的尘埃,那是……无数具体生命的戛然而止,是难以想象的苦难和牺牲。”

她微微侧过头,脸颊贴上他的胸膛,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矛盾和不确定:“我怕到了那里,亲眼看到那些痕迹,站在那片土地上……我会失态。会忍不住……可是,”她的语气又变得坚定起来,“我又真的很想去。想去了解,想去感受,想去记住。而不是仅仅隔着屏幕,做一个遥远的旁观者。”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历史的敬畏,对苦难的共情,以及一种作家特有的、想要直面真实的责任感与勇气。这份敏感与沉重,让林夏的心也跟着揪紧,同时也涌起更深的疼惜与骄傲。这就是他的南风,内心柔软而坚韧,对世界怀有深切的悲悯。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心头的寒意。他的吻轻轻落在她的发顶,带着抚慰的力量,然后,他低沉而笃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却重若千钧:

“有我在呢。”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还不够,又补充道,声音沉稳如磐石:“别怕。无论你感受到什么,想哭,或者不想说话,都没关系。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这句话不是轻飘飘的安慰,而是一种承诺,一个可以让她安心交付所有情绪的港湾。

南风在他怀里静默了几秒,然后,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嗯。”她应了一声,那声回应里,依赖与信任悄然盖过了先前的忐忑。

二人各自收拾停当。南风依言换上了保暖的衣物,林夏则检查了相机、水、补充体力的零食,甚至带了一条柔软的羊毛披肩。出发前,他仔细地为坐在副驾驶的南风系好安全带,手指捋平带子,确认松紧合适,动作细致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车子驶出古镇,汇入通往山区的道路。果然如林夏所说,路况渐渐变得崎岖,平坦的柏油路被颠簸的盘山公路取代,弯道一个接着一个。

天空也似乎感知到了他们此行的沉重目的,方才还明媚的阳光不知何时隐去,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渐渐沥沥地飘起了小雨。雨丝细密,打在车窗上,蜿蜒流下,将窗外的山峦和林木晕染成一片朦胧而肃穆的青灰色。

雨刷器规律地划动着,车内却异常安静,只有引擎的低鸣和雨滴的轻响。南风静静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雨水浸湿的景色,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林夏一手沉稳地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去,将她的手包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轻轻握了握。

路途还长,而历史的重量与情感的波澜,正随着车轮的每一次转动,缓缓迫近。

雨势未歇,细密而持久,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笼罩在灰蒙蒙的水汽之中。林夏将车停在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熄了火。引擎声消失后,车外雨丝敲击泥土和树叶的沙沙声便清晰起来,更添几分肃穆与苍凉。

他没有急着下车,先是从后座取出一把宽大的黑伞,撑开试了试,确认稳固,才推门下去。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快步绕到副驾驶一侧,拉开车门,将伞面完全倾向车门的方向。

“来,慢点。”他伸出手。

南风扶着车门框,借着他的力道下了车。林夏立刻用空着的那只手臂环住她的肩膀,将她稳稳地揽入怀中,同时将伞的大部分空间都让给她。他的怀抱挡住了侧面吹来的、带着寒意的山风,伞沿流下的水帘,也隔绝出一方相对干燥安稳的小天地。他护着她,一步一步,踩着湿滑泥泞的小径,走向那片被雨雾和沉重历史浸透的山峦。

脚下是红褐色的泥土,被雨水浸泡得松软粘腻,仿佛还残留着当年的气息。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土腥味、草木被雨水击打后的清苦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来自时光深处的沉郁。

他们没有先去任何标志性的纪念碑或雕像,林夏只是带着她,在一处视野相对开阔、能望见连绵山脊的缓坡上站定。雨水顺着伞骨汇聚成流,滴落在地,溅起小小的水花。

“这里,就是松山。”林夏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叙述历史应有的沉静与庄重,“它看起来只是滇西众多山脉中普通的一座,但在1944年,它是滇缅公路上日军最坚固的堡垒,卡住了咽喉要道。”

他指向远处雨雾中隐约可见的、起伏狰狞的山峦轮廓。“你看那些山头,当年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被日军挖空,建成了上下三层、遍布明碉暗堡、交通壕纵横交错的永久性防御工事,号称‘东方马奇诺’。我们的远征军,为了打通这条抗战生命线,必须拔掉这颗钉子。”

南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雨水模糊了视线,但那山形的险峻与压迫感,依然穿透雨幕传来。她不禁握紧了林夏揽着她肩膀的手。

“战役从6月一直打到9月,”林夏继续说着,语速平稳,却字字千钧,“整整95天。我们先后投入了十几个团,两万多人。日军守军只有一千二百多人,但凭借地形和工事,造成了我们极其惨重的伤亡。”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最后收复时,许多阵地上的泥土,都被鲜血浸透成了黑褐色,一脚踩下去……惨烈程度,超乎想象。”

南风沉默着,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了她的笔记本和笔。雨水偶尔被风吹着斜打进来,淋湿了纸页边缘,她也顾不上,只是迅速记录着林夏话里的关键信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混合着雨声,显得格外清晰。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嘴唇抿得有些发白。

“为什么……会这么难?”她抬起头,雨水沾湿了她的睫毛,让她的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带着不解与痛楚。

“地形是其一,”林夏用空着的手,虚虚地在空中比划着,“松山就像个倒扣的葫芦,主峰子高地海拔两千多米,四面陡峭,易守难攻。日军在上面储备了充足的弹药、粮食和水,准备死守。而我们,是从下往上仰攻。” 他叹了口气,“更关键的是,我们的武器装备和火力,当时远远落后。很多攻坚战,几乎是用士兵的血肉之躯,去硬撼敌人的钢筋水泥。”

他带着她,慢慢沿着小径向上走,路过一些残存的战壕痕迹。那些壕沟如今已被杂草和灌木部分覆盖,但在雨中,那人工开凿的、规整又狰狞的线条依然隐约可辨。南风不时停下来,举起相机,不顾雨水打湿镜头,对着那些沉默的沟壑、裸露的岩石、以及远处阴沉的山影按下快门。她拍照时异常安静,调整焦距的手指很稳,但林夏能感觉到,她靠在自己怀里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他们来到一处相对集中的遗址展示区。这里有一些后人设立的说明牌,也有仿制的障碍物和堡垒模型。雨点击打在那些锈蚀的铁丝网和水泥残块上,发出空洞的声响。

在一处介绍“远征军兵源”的展板前,林夏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落在展板下方几行小字和一张模糊的集体照上,久久没有移开。南风也凑近去看。

照片已经泛黄模糊,但依然能看出是一群穿着不合身军装、面孔稚气未脱的少年。他们列队站着,有些人的枪甚至比他们还高。

林夏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和滞涩,仿佛每个字都需要用力才能从喉咙里挤出来:

“松山战役……后期,兵源极度紧缺。很多部队打光了,补充上来的,是很多只有十三四岁,甚至更小的……‘娃娃兵’。”

南风记录的动作猛地停住了。笔尖悬在纸面上,一滴雨水恰好从伞沿滴落,在“娃娃兵”三个字旁边,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她抬起头,看向林夏,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迅速积聚的水光。

“他们……”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孩子,”林夏的声音沙哑了,他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很多是从云南、贵州等地被补充进来的学生,也有沿途收容的孤儿。他们本该在学堂里念书,在父母膝下玩耍……” 他指着照片上那些模糊的小脸,“但他们穿上了几乎拖到地上的军装,拿起了比他们矮不了多少的步枪,走上了这片炼狱般的山头。”

他顿了顿,指向展板上几行简短的战例描述:“战斗最激烈的时候,这些娃娃兵组成的‘敢死队’,身上绑满手榴弹,利用身材小的优势,钻过铁丝网,滚进日军的地堡射击孔……用同归于尽的方式,去炸掉那些火力点。”

雨下得更急了,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像是无数呜咽的鼓点。

南风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了泥泞的地上。她没有去捡,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看着那些稚嫩却已沾染上硝烟与决绝的面孔。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迅速蓄满眼眶,然后混合着冰凉的雨水,滚落脸颊。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开始抑制不住地轻轻抽动,泪水无声地奔流。

林夏没有劝她不要哭,也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他只是默默地、更紧地搂住她,将伞完全倾向她,任由自己的半边肩膀被雨水淋透。他用自己的体温和沉默的陪伴,告诉她:哭吧,这里的山川记得,这里的泥土记得,你的眼泪,也是祭奠的一部分。

过了许久,南风才弯下腰,有些狼狈地捡起沾满泥水的笔和本子。她没有擦拭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只是用微微发抖的手,翻开新的一页,在上面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

“娃娃兵。

照片模糊,稚气依稀可辨。

军装阔大,枪比人高。

史料冰冷:组成敢死队,身束手榴弹,滚入地堡射击孔。

同归于尽。

他们消失在1944年松山的暴雨与硝烟里,

永远留在了 childhood 的门口。

今日雨水,可是当年的泪?

——南风 于松山雨祭”

写到最后几个字,笔迹已有些凌乱,泪水再次滴落,将墨迹晕开。

她合上本子,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抱住一段无法承受的重量。然后,她重新举起相机,这一次,镜头不再对准宏大的山峦或工事遗迹,而是久久地、固执地对准了那张模糊的“娃娃兵”照片,仿佛想透过镜头,看清每一张稚嫩的脸,记住每一个本该拥有未来的生命。

林夏始终站在她身边,像一座沉默的山,为她挡住风雨,也包容着她所有汹涌的悲恸。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脸颊流下,他浑然不觉,只是目光沉痛地望着远方雨雾中的松山主峰。

那一刻,历史不再是书本上遥远的文字,而是化作了脚下泥泞的红土、照片上模糊的稚颜、和怀中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眼泪。冰冷的雨水淋湿了衣衫,却浇不灭心头那团为民族苦难而燃烧的、灼热的哀恸与敬意。

雨丝依旧连绵,将远处的山峦、近处的草木、脚下的红土,都浸润在一片朦胧而沉重的水汽里。那场惨烈的攻防战已过去七十余载,但站在这片土地上,听着林夏低沉的讲述,看着南风无声滚落的泪,时光仿佛并未走远,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种难以消散的悲怆与肃杀。

南风抱着湿漉漉的笔记本,指尖冰凉,身体在林夏的怀抱里微微发颤。她仰起满是泪水和雨水的脸,望向林夏,眼神里充满了无力与迷茫,声音哽咽:

“这段历史……太厚重了,林夏。我不知道……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书写出那曾经的惨烈于万一。或许,也根本没有文字能够真正阐释那种……绝望和牺牲。”她痛苦地闭上眼,又睁开,望向雨雾中沉默的山岭,“现在的人们,对于那段历史,大多数都像我以前一样,只停留在网络搜索页最浅表的几行字,几张图……知道有个‘松山战役’,知道‘很惨烈’,然后呢?然后就被其他信息淹没了。就像……就像雨水落进泥土,很快就看不见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作为一个记录者的无力感,以及对历史被淡忘的深切忧虑。

林夏的心被她的痛苦紧紧攥住。他没有立刻用言语反驳或安慰,只是更紧地拥住她,用自己胸膛的温度熨帖着她冰凉的脊背。他低下头,吻去她眼角混合着雨水的泪,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易碎的琉璃。然后,他握着她的手,将她冰冷的手指包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如脚下历经炮火仍屹立的山岩:

“南风,你看这雨,”他示意她看向四周,“它落在松山上,已经落了七十多年。它冲刷过战壕,浸透过血土,也滋养了后来漫山遍野的草木。有些痕迹被冲淡了,但有些东西,雨带不走。”

他环视着这片被雨幕笼罩的遗址。这里并非想象中那种修缮整齐、游人如织的纪念馆。它更原始,更粗粝,也更真实。巨大的、锈蚀扭曲的钢筋水泥堡垒残骸如同怪兽的骨骸,沉默地匍匐在杂草灌木中;纵横交错的战壕虽被岁月填埋大半,但那人工挖掘的规整走向依然刺目;随处可见的弹坑,大小不一,积着浑浊的雨水,像大地无法愈合的伤疤。

远处,巍峨的松山主峰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山势险峻,峭壁如削,当年日军的核心工事便嵌在那看似不可征服的岩石之中。整个环境弥漫着一种巨大的、沉默的张力,仿佛那些呐喊、爆炸、拼杀的声音,只是暂时被雨声和时光压下,随时可能破土而出。

“你不必强迫自己立刻找到‘书写’的方式,”林夏继续道,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力量,“我们先去‘感受’。感受这片土地的呼吸,感受那些沉默的痕迹想要诉说的话。”

他牵着她,避开泥泞最深的地方,走向一处地势稍高、视野更开阔的平台。那里矗立着一座简洁的纪念碑,碑文在雨水中显得模糊,但肃穆之气不减。

“刚才说了战役的惨烈和娃娃兵,”林夏的目光投向主峰方向,“但松山战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不仅在于我们最终攻克了这座堡垒,更在于攻克的方式和过程中,中国军人所展现出的智慧、坚韧与巨大牺牲精神。”

他详细地讲解起来,不再是概括性的描述,而是具体到战术、人物和细节:

“强攻损失太大后,远征军改变了策略。他们采用了‘坑道爆破’。”他指向主峰,“我们的工兵,在敌人眼皮底下,顶着枪林弹雨,用手工挖掘的方式,秘密将坑道挖到日军最大的堡垒——子高地堡垒下方。你知道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吗?在黑暗、缺氧、随时可能被发现的恐惧中,一点一点地掘进。”

南风听着,下意识地又翻开了笔记本,这一次,她的笔尖不再颤抖,而是努力跟上林夏的叙述,记录下“坑道爆破”、“工兵”、“子高地”这些关键词。

“挖了多久?”她问,声音依旧很轻。

“整整十九个昼夜。”林夏沉声道,“挖好了两条主坑道,填进了足足六吨的tNt炸药。”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想那惊天动地的一刻,“1944年9月8日上午,总攻开始前,引爆。”

他描述着当时的场景:“一声闷响,大地剧烈震颤,子高地上那个巨大的、钢筋混凝土的堡垒,连同里面的日军守军,被整个掀上了天。浓烟尘土高达百米,久久不散。那是决定性的瞬间。”

南风想象着那幅画面,握着笔的手指微微用力。她抬起头,望向雨雾中的主峰方向,仿佛能看到当年那冲天的烟柱。

“但这只是关键一步,”林夏的语气没有变得轻松,“爆破之后,惨烈的争夺战才真正开始。日军残存的火力点依然凶猛,争夺每一寸阵地都要付出血的代价。有一个连,冲上阵地后,打到最后,包括连长在内,只剩下八个人。但他们守住了。”

他带着她,慢慢走过一片相对平缓、如今长满青草的开阔地。“这里,当年是远征军的后方野战医院所在地。”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伤员源源不断地被抬下来。药品奇缺,很多伤员……只能硬扛。截肢没有麻药,就用吗啡,吗啡用完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南风已经明白。她仿佛能听到穿越时空传来的痛苦呻吟,看到那些年轻躯体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雨,冷冷地打在脸上。南风的眼眶又红了,但这一次,她没有让眼泪落下来,只是更紧地握着林夏的手,仿佛那是汲取力量和温暖的唯一源泉。

“还有当地的百姓,”林夏继续说道,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山村方向,“他们组成了运输队、担架队,冒着炮火,为前线运送弹药、粮食,抢救伤员。很多老人、妇女、孩子都参与其中。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在为这场战役付出。”

他们来到一处保留相对完整的交通壕入口。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张沉默的嘴,吞噬着光线,也仿佛吞噬了无数往事。林夏打开手机的电筒,照亮了里面一小段。壕壁是夯实的红土,上面还能看到当年挖掘的工具痕迹,有些地方嵌着锈蚀的弹片。

“要进去看看吗?”林夏问,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引起轻微的回响,“很短一段,安全的。”

南风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打开相机的夜间模式,跟在林夏身后,小心地走了进去。光线有限,视野受阻,但那种逼仄、压抑、潮湿阴冷的感觉瞬间包围了她。她仿佛能听到当年士兵们急促的呼吸、压抑的咳嗽、武器碰撞的轻响,还有外面隐约传来的爆炸轰鸣。她举起相机,没有追求构图完美,只是记录下这真实无比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土壁的质感。

退出战壕,重新站在雨天下,南风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湿润但自由的空气。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比刚才清亮了一些,那里面除了悲伤,更多了一种沉静的、想要理解和承载的决意。

“林夏,”她轻声说,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和潦草的图示,“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写。但我想,或许我不需要立刻写出什么‘大作’。我可以先记下这些细节,这些故事,这些感受。哪怕只是像这雨水一样,一滴一滴地渗透,至少……我在努力记住,也在努力理解。”

林夏看着她,眼中充满了疼惜与骄傲。他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吻了吻她湿漉漉的额发。

“这样就很好,南风。”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记住,本身就是一种力量。而你感受到的一切,无论是心痛、无力、还是敬意,都是真实的,都是对那段历史最真诚的回应。你的文字,可以是从这里生长出来的,不必是宏大的史诗,可以是带着泥土和雨水的记忆,是‘人’在历史中的温度。”

雨,渐渐小了,变成了细密的雨丝。远处的山峦在消散的雨雾中轮廓渐显,依然沉默,却仿佛少了一丝阴郁,多了一份历经劫难后的庄严。南风靠在林夏肩头,望着这片被血与火洗礼过、如今在雨中静谧肃立的山野,心中那沉甸甸的块垒,似乎化开了一些,变成了一种更沉重、却也更清晰的责任感。

历史无言,大地沉默。但有人记得,有人追寻,有人尝试着用一颗温热的心,去贴近那些冰冷的数字和遗迹之下,曾经同样温热的生命。这便是传承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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