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季平直起身,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堂内陈设 —— 墙上挂着的腰牌、架上摆放的锁链,处处透着肃杀之气。他怅然道:“我贺某苦读十余年圣贤书,自小立志效仿先贤,本想到户部那样的地方,发挥生平所学,或是整顿赋税,或是充盈国库,实实在在治国安邦,造福大武的百姓。谁想到最后,还是落到了这样一个人人憎恶的位置上。真是时也,命也。”
穆晨阳闻言,连忙笑着将他让到旁边的梨花木座椅上,自己也在一旁坐下,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先生说我这个衙门让人讨厌憎恶,这是何意?我瞧着锦衣卫掌管监察,也是为朝廷效力,望先生指教。”
贺季平先是拱手致歉:“殿下恕罪,属下言语唐突了。”
随后神色一正,缓缓解释起来,“这锦衣卫是由原来的近卫司改制而来,可不管换什么名称,说到底,它都是个特务机构。这类衙门的工作,从来都注定是见不得光的。”
他顿了顿,细细阐述起来:“锦衣卫要做的,远不止看管牢狱、巡查安防。首先得四处安插密探,上到朝中大臣的府邸内院,下到市井百姓的茶坊酒肆,都要布下眼线,监听官员言行,探查民间异动。官员们私下的谈话、亲友间的书信,甚至是家里的琐事,都可能被记录在册,稍有不慎就会被揪出把柄。
其次要负责审讯,遇到那些不肯招供的犯人,免不了要用些酷刑,夹棍、烙铁都是常物,狱中常有屈打成招之事。
再者,还要执行一些暗中的差事,比如铲除陛下猜忌的重臣,或是处理那些不方便公开问罪的人,往往是深夜动手,神不知鬼不觉,最后只留下一桩桩悬案。”
贺季平的声音低沉下来:“满朝文武谁不忌惮?今日和同僚说笑,明日就可能被锦衣卫拿了去;家中写封家书,转头就成了‘私通外敌’的罪证。他们表面上对锦衣卫恭敬,暗地里恨得牙痒痒,觉得这衙门是祸乱朝纲的毒瘤。
而且百姓也怕,生怕哪天说错一句话,就被当成乱党抓起来。这样的衙门,自然会被满朝文武唾弃,被百姓畏惧憎恶。”
他话锋一转:“其实说到底,锦衣卫就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有些事情,陛下身为九五之尊,要顾及仁君形象,根本不方便亲自做;有些官员,盘根错节,朝廷法度难以制裁,就只能由锦衣卫来动手。
刀能护主,可也锋利伤人,旁人怕的,就是这无孔不入的刀刃,恨的,是这藏在暗处的监视。”
穆晨阳听得若有所思,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语气里满是郑重:“在我小的时候,院子里那棵老桃树上结了个最大的桃子,长在最高的枝桠上,我踮着脚也够不着。是二哥把我扛在肩上,一步步走到树下,让我顺利摘到了那个桃子。我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累得满头大汗,却还笑着问我甜不甜。”
他抬眼看向贺季平,眼神异常坚定:“现在二哥成了陛下,这江山就是那棵桃树,路上满是荆棘。为了陛下,我愿意成为他手里的这把刀,为他劈开前途路上所有的荆棘,保证他能顺顺利利地走下去,哪怕要面对千难万险,哪怕要被天下人误解,我也在所不惜。”
贺季平听完,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对着穆晨阳拱手,连声称好:“好!殿下这份兄弟情义,这份忠诚担当,实在难得!有殿下这份心,这锦衣卫定能成为陛下最得力的臂膀。”
穆晨阳点点头,接着问道:“先生,依你之见,我们锦衣卫眼下的首要任务是什么?”
贺季平沉吟片刻,抬眼看向穆晨阳,带着几分试探问道:“殿下真的愿意成为陛下手里的那把刀?哪怕要做些狠辣之事?”
穆晨阳没有丝毫犹豫,缓缓点了点头,态度异常坚定。
贺季平见状,不再犹豫,直言道:“锦衣卫的首要任务,就是帮助陛下整顿朝纲,排除异己。现在朝中的大臣,基本都是先皇在位时留下的老臣。他们口头上对陛下表示臣服,可实际上,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人,当初都是心向肃王的。肃王作乱被擒后,他们虽然收敛了些,可心里未必服陛下。”
他语气加重了几分:“陛下登基后下的几道旨意,比如减免灾区赋税、核查地方粮仓,他们要么拖着不办,要么阳奉阴违,找各种理由推诿。
长此以往,陛下的权威会越来越弱,早晚会被他们架空。而且肃王经营多年,党羽众多,保不齐哪天他的余孽就会卷土重来。到时候,不仅陛下的皇位危险,我大武朝更是会如高楼将倾,万劫不复。”
穆晨阳的心里猛地一惊,身体微微前倾:“先生的意思是,要对这些老臣动手?”
贺季平脸上浮现出一丝阴冷的表情,语气果决:“杀!只有杀一儆百,才能震慑住这帮人。挑几个最跳脱、最不把陛下放在眼里的肃王旧党,查清他们的罪证,当众处置。这样才能让其他大臣心生畏惧,不敢再敷衍陛下,陛下的旨意才能真正贯通下去,也才能保我大武江山稳固。”
穆晨阳听得额头渗出冷汗,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 杀人立威,他不是没想过,可真要付诸行动,还是觉得有些沉重。
他定了定神,又问道:“先生,那对于肃王和鲁王,你有什么看法?”
贺季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反问道:“不知陛下对此二人是什么意思?”
“陛下念及兄弟情分,实在下不去手。”
穆晨阳缓缓说道,“他的意思是,把他们流放岭南,再派专人看管,让他们在那边了此残生,也算是全了手足之情。”
贺季平拿起桌上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时,眼神锐利起来,只淡淡说了一句:“殿下,打蛇不死,必遭反噬啊!”
他看着穆晨阳,语气里带着提醒:“殿下莫非忘了锦衣卫的职责?我们是陛下的刀,不仅要劈开前路的荆棘,更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肃王和鲁王一日不死,他们的旧部就一日不会死心,迟早会酿成大祸。”
正堂内的空气瞬间凝重起来,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堂内那股隐隐的肃杀之气。
穆晨阳看着贺季平坚定的眼神,心里清楚,一场关乎朝局的风暴,即将因锦衣卫而掀起。
锦衣卫大牢的石壁常年浸在地下潮气里,摸上去冰凉刺骨,墙面上凝结的水珠顺着裂缝缓缓滑落,在地面积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渍。
昏黄的油灯用粗麻绳系在铁栏外的石壁上,灯芯烧得噼啪作响,火苗被穿堂风卷得忽明忽暗,将鲁王穆靖安的影子在斑驳的石墙上拉得忽长忽短,像极了他此刻颠沛的命运。
穆靖安蜷缩在牢房角落的草堆上,那堆干草不知堆在这里多久,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混杂着大牢特有的铁锈与尘土气息。
他身上那件曾经象征亲王尊贵的明黄色蟒袍,如今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 领口沾着干涸的血渍,下摆被撕裂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粗糙的棉麻内衬,衣角还挂着几根干草碎屑。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缩着,双目空洞地盯着地面上的水渍,眼神呆滞得像块被遗弃在荒野的石头,连油灯闪烁的光亮扫过脸颊,都没能在他眼底激起半分波澜。
这牢房简陋得近乎寒酸,除了那堆发霉的干草,就只有一张缺了左腿的方桌,桌腿用一块不规则的青石块勉强垫着,才能让桌面保持些许平稳。
桌面裂着三道深深的缝隙,缝隙里嵌满了厚厚的灰尘,显然自牢房建成以来,就没被人认真擦拭过。
桌子两侧各放着一把同样破旧的木椅,椅面坑坑洼洼,边缘的木纹都已磨损得模糊不清,其中一把椅子的靠背还断了半根木条,歪歪斜斜地挂在上面。
墙角的蛛网结得又密又厚,网眼上粘满了细碎的灰尘与飞虫尸体,偶尔有几只灰黑色的老鼠从石缝里窜出来,拖着细长的尾巴在地上飞快跑过,甚至敢贴着穆靖安的靴边溜过,可他依旧毫无反应,仿佛连恐惧、厌恶这些最基本的情绪,都已从他枯竭的心底彻底消失。
他的心早已如死灰般沉寂。自从三天前被押进这大牢,他就整日蜷缩在草堆上,不吃不喝,连看守送来的糙米饭和冷水都未曾动过。
脑海里却像走马灯似的,反复回放着逼宫那天的每一个细节 —— 重甲边军穿着亮得晃眼的铁甲,手持长戟破门而入时,戟尖反射的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跟随自己十年、待自己如亲子的老赵,亮出近卫司密探腰牌时,脸上那抹平日里从未有过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