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靖安的眼睛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金六福喉结滚动,眼前闪过自己被抄家问斩的画面。他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身,却又强撑着:“殿……殿下,这是谋逆啊,臣……臣担不起!”
“担不起?”
穆承佑上前一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以为现在拒绝,日后若是老五掌权,会放过你?到时候不仅你死,你全家都要跟着陪葬!”
金六福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望着穆靖安手中的玉佩,又想到家人的安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良久,他瘫坐在椅子上,声音嘶哑:“好……好,我答应你们。但你们必须保证,不伤我家人……”
穆靖安收起玉佩,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金六福垂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却浑然不觉。窗外夜色更浓,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内堂,连同他的良知一起吞噬。
京师的雨,总带着股浸透骨髓的寒意。
今夜尤甚,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珠,狠狠砸在琉璃瓦上,发出“噼啪”的脆响,像是无数只手在叩击朝堂的门扉。
雨幕将巍峨的宫墙模糊成一道暗影,檐角铜铃在风中疯狂摇晃,却连半分清脆都传不出来,只余下沉闷的呜咽——这风雨飘摇的夜,竟与大武朝堂的动荡如出一辙。
相府内院,老宰相萧万昌刚被噩梦缠醒,又被仆人急促的脚步声拽回现实。
“老爷,前厅有位客人,说是……有要事见您。”
仆人话音发颤,手里的灯笼被风刮得明灭不定。
萧万昌心头一紧,这深更半夜、疾风骤雨的时辰,哪来的客人?他披了件厚氅,踩着积水往前厅走,鞋底碾过青石板上的水洼,溅起的水花凉得刺骨。
还没跨进前厅门槛,就听见“滴答、滴答”的声响——那是雨水从蓑衣上往下淌,在青砖地上积出一小滩水渍。
厅中站着个人,头戴斗笠,身披粗布蓑衣,斗笠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硬朗的下颌。
萧万昌其实早从家人口中得了信,可真见着这身影,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了揉发涩的老眼,往前凑了两步,喉结动了动,却没敢先开口。
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打量,缓缓抬起手,将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雨珠顺着乌黑的发梢滴落,露出一张英武帅气的脸庞——剑眉斜飞入鬓,眼眸亮得像淬了火,正是本该三天前就离京赴封地的赵王,穆晨阳!
“赵王殿下?”
萧万昌惊得后退半步,声音都有些发飘,“您不是已经离开京师了吗?”
穆晨阳嘴角勾出一抹浅淡的笑,雨水沾在他的睫毛上,却没掩住眼底的锐利:“我确实是离开了,可萧老,我就不能回来吗?”
他侧身让了让,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老人家快坐,我此次深夜冒昧前来,是有重要的事情相商。”
萧万昌定了定神,慢慢坐下,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他抬眼看向穆晨阳,目光里满是惊疑——赵王离京本是陛下亲批,如今突然潜回来,还深夜闯相府,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事?
穆晨阳没急着开口,只是端起桌上的冷茶,指尖碰了碰杯壁,又放了回去。厅外的风雨声更响了,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却字字清晰:“萧老,在下有一个问题,希望您据实相告——父皇是不是给了你一道圣旨?圣旨上的内容,是想让穆嘉宁继位?”
萧万昌的心猛地一沉。穆嘉宁是已经逝去的太子唯一子嗣,今年才五岁,前些日子太子妃遇刺重伤,宫里的气氛本就紧张,陛下私下给的这道圣旨,更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巨石。
他叹了口气,垂眸道:“我知道赵王殿下掌握近卫司,皇宫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您。不错,皇上是给我下了一道圣旨。”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穆晨阳,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不过这圣旨上的内容,皇上曾经说过,不允许泄露给任何人。老夫只能奉旨而为。”
“萧老说不说,对我来说其实都无所谓。”
穆晨阳突然笑了一下,这笑容里没什么暖意,“我既来问您,自然是已经知道答案了。”
萧万昌心里咯噔一下,身子往前倾了倾:“难道赵王也想觊觎皇位?”
“萧老说笑了。”
穆晨阳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坦诚,“我的性子您是知道的,打打杀杀还行,要是治理这么大个国家——一想到每天看那么多奏折,我的脑袋都疼。”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望向厅外的雨幕,“萧老请放心,如果可以,我情愿到战场上去面对敌人,哪怕是做一个无忧无虑的闲散王爷,也好过坐在父皇的那个位置上。”
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严肃:“对于谁继承皇位,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但是萧老,请您想一想,穆嘉宁毕竟只有五岁,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对于我大武来说,真的好吗?”
萧万昌的嘴唇动了动,刚想开口,就被穆晨阳打断:“诚然,有萧老和一班大臣辅助他,可皇宫大内是什么地方?波谲云诡,明刀暗箭,防不胜防。您能保证,太子妃遇刺的事件不会再发生吗?您拼命维护,又能护他到几时?”
穆晨阳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几分恳切:“萧老,您不,但是我大武朝的宰相,更是嘉宁的外公。您再想一想——是让他坐在那个位置上,每天殚精竭虑,甚至时刻提防着小人谋害;还是让他衣食无忧,平平淡淡,美满幸福地过完这一生?这两种选择,究竟哪一样好呢?”
话说完,穆晨阳便闭了嘴,静静看着萧万昌。厅内只剩下风雨声和蓑衣滴水的“滴答”声,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萧万昌垂着头,眉头紧锁,手指在椅扶上轻轻敲击,显然是陷入了长久的思索。
不知过了多久,穆晨阳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斗笠重新戴上,蓑衣上的雨水又开始往下淌。他没再说话,转身就要往厅外走。
“赵王殿下请留步!”
萧万昌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赵王殿下的意见,何人可继承皇位?难道是肃王吗?”
肃王穆承佑一向野心勃勃,自从太子殿下死后,在京师中动作不断。结交权贵,拉拢大臣,培养忠于自己的势力,而这些萧万昌早就看在眼里。
穆晨阳脚步一顿,猛地回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里满是讥讽:“肃王?希望他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萧万昌,“萧老,您是不是忘了?我二哥信王,也是陛下的亲儿子。”
话音落下,穆晨阳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跨出前厅,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外面的雨幕之中,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满地未干的水渍。
萧万昌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前厅里,窗外的风雨还在继续,他却觉得浑身发冷。信王……那个一向低调、甚至性格软弱的二皇子,难道才是赵王真正属意的人?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这风雨飘摇的京师,未来的路,恐怕会比今夜的雨还要难走。
养心殿的药味浓得化不开,像一张无形的网,裹着殿内沉闷的空气。穆静云躺在铺着明黄色锦缎的病榻上,枯瘦的手搭在被面上,指节凸起,连呼吸都带着细碎的喘息——他的生命,早已进入了倒计时。
窗外的梧桐叶落了满地,秋风透过窗缝钻进来,吹动了帐幔的一角,也吹乱了他浑浊的思绪。
他闭着眼,一生的画面在脑海里翻涌:年少时作为太子伴读的意气风发,朝堂上与权臣的唇枪舌剑,亲征时战马踏过的黄沙……可最清晰的,还是那年宫门前的雨。
那天也是这样冷,他穿着太子蟒袍,手里攥着父皇赐下的密令,看着亲弟弟被押到面前。弟弟的哭喊还在耳边回响,“哥,我没有反心!”
可他知道,帝王家容不得半分隐患。当“赐死”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时,弟弟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而他的心脏,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那份悲痛,尖锐得仿佛就在眼前。
“报应……这就是报应啊……”
穆静云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像羽毛。他费力地睁开眼,望着帐顶绣着的金龙,眼底满是悲凉。
当年他为了皇位,亲手送走了一母同胞;如今,他的几个儿子,为了同一个位置,竟也红了眼。暗杀、下毒、构陷……那些卑劣的招式,比他当年面对的风霜雪剑,更让人心寒。
唉,老五。你要求的我都照做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皇后坐在病床边的锦凳上,一身素色宫装,鬓边的银钗泛着冷光。她早已哭干了泪水,眼眶红肿得像核桃,只是定定地看着病榻上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