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盖在育苗圃的竹篱笆上。阿月提着马灯走过玻璃棚时，忽然看见里面透出点微弱的光——不是她傍晚离开时熄灭的那盏，倒像是支藏在叶隙里的萤火虫，忽明忽暗地闪着。
“谁在里面？”她推开棚门，马灯的光晕扫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最角落的“霞云缀”花丛后，露出半张沾着泥土的小脸。
“阿月姐姐……”小毛豆从花丛后钻出来，手里攥着把小铲子，裤脚还沾着新鲜的泥印，“我、我想看看苔痕画渴了没。”他脚边放着个铁皮水壶，壶嘴还滴着水，显然刚给墙上的苔藓浇过。
阿月把马灯往墙上照，那些白天晾晒的苔痕画果然湿漉漉的，星星图案的青苔吸饱了水，绿得发亮，连歪歪扭扭的小狗轮廓都透着股精神。“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她蹲下来，帮他擦掉脸上的泥印，指尖触到孩子发烫的额头，“是不是跟家里闹别扭了？”
小毛豆的眼圈忽然红了，攥着铲子的手紧了紧：“娘说要搬去城里，以后……以后不能来育苗圃了。”他低头看着脚下的泥土，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想再种点东西，等春天回来，就能看见它长大了。”
马灯的光落在孩子颤抖的肩膀上，阿月忽然想起太爷爷账册里的一句话：“育苗如留人，只要根还在，总有回来的那天。”她牵着小毛豆的手走到玻璃棚中央，指着那盆刚抽出新芽的“南洋香”：“咱们种这个吧，它长得快，就算你在城里，它也能替你看着圃里的春天。”
小毛豆的眼睛亮了些，接过阿月递来的小花盆，学着她的样子往盆里填腐叶土。泥土簌簌落在盆底，混着他没忍住的抽噎声，在安静的棚里格外清晰。“要埋多深？”他仰起脸，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灯光下像沾了露水的蝶翼。
“这么深就好，”阿月用手指在土里按出个小坑，“就像把念想藏在心里，不能太浅，风一吹就跑了；也不能太深，会闷得喘不过气。”她看着孩子小心翼翼地把“南洋香”的幼苗放进去，小手填土时格外认真，连指缝里的泥都顾不上擦。
棚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林峰举着灯笼走进来，看见角落里的两人，愣了一下：“怎么还没睡？”他把灯笼挂在棚顶的钩子上，昏黄的光立刻漫了满棚，照亮了架子上一排排育苗盆——有的贴着“楚嫣然”的名字，有的写着“苏沐雪”，最底下那排，还粘着片干枯的可可花瓣，是太爷爷当年留下的标记。
“小毛豆要种‘南洋香’。”阿月轻声解释，林峰立刻明白了，蹲下来帮着扶稳花盆：“这花好，耐旱，就算冬天忘了浇水，春天也能冒新芽。”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纸袋，“这是去年收的香草种子，混在土里，能长得更旺。”
香草种子落在土里，像撒了把碎星星。小毛豆的抽噎声渐渐停了，专注地用铲子把土拍平，忽然指着盆底的透水孔：“水从这里漏出去，是不是就像眼泪流完了，就不难过了？”
阿月和林峰对视一眼，都没说话。马灯的光透过“霞云缀”的花瓣，在孩子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幅温柔的画。
不知何时，楚嫣然和苏沐雪也来了，手里捧着刚温好的牛奶和点心。“张叔说看见棚里亮灯，就知道你们在这儿。”楚嫣然把牛奶递给小毛豆，“快趁热喝，不然凉了会肚子疼。”苏沐雪则拿出纸笔，在花盆标签上写下“小毛豆的南洋香”，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我给你画张画吧，”苏沐雪铺开宣纸，灯笼的光落在纸上，“画育苗圃的春天，这样你在城里想家了，就看看画。”她握着笔，很快勾勒出玻璃棚的轮廓，里面有开花的可可树，有爬满篱笆的玫瑰，角落里还画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南洋香”旁边浇水。
小毛豆捧着牛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画，忽然说：“能把阿月姐姐、林哥哥、楚姐姐、苏姐姐都画上吗？”
“当然能。”苏沐雪笑着添了几笔，四个模糊的身影渐渐出现在画里，围着那盆“南洋香”，像在守护着什么宝贝。
灯笼里的烛火渐渐暗了，林峰添了根新蜡烛，火光“噼啪”跳了跳，把大家的影子投在棚壁上，忽长忽短，像群晃动的树。小毛豆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打架，阿月把他抱在怀里，孩子很快就在温暖的怀抱里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把小铲子，指缝里的泥蹭在她的衣襟上，像朵小小的泥花。
“明天我送他回家吧，”林峰轻声说，“顺便跟他爹娘说说，要是真搬去城里，我们定期拍照片寄过去，让孩子能看见‘南洋香’长高了多少。”
楚嫣然点点头，帮着把画晾干：“我明天去镇上买个好看的画框，把这画装起来，让小毛豆带在身边。”
苏沐雪则找出个空玻璃瓶，往里面装了些育苗圃的泥土：“把这个也带上，告诉他想育苗了，就用这土，跟圃里的一模一样。”
马灯的光渐渐柔和下来，玻璃棚外传来虫鸣，偶尔有晚风吹过，带着“霞云缀”的花香。阿月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孩子，忽然觉得育苗圃的夜晚从来都不冷清——太爷爷曾在这样的夜里守着可可苗，太奶奶曾在灯下捣着玫瑰泥，现在，他们正守着一个孩子的小小念想，就像守着无数个曾经的自己。
天快亮时，小毛豆的爹娘找来了，看见棚里的情景，母亲的眼圈红了：“这孩子，白天说要搬去城里，就一直闷着，没想到夜里跑这儿来了。”她看着那盆贴了标签的“南洋香”，又看了看苏沐雪画的画，忽然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舍不得这儿，毕竟住了大半辈子……”
“要是实在舍不得，就别搬了。”林峰递过那瓶泥土，“张叔说镇上要建育苗合作社，正缺人手呢，留在这儿，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小毛豆的父亲愣了愣，看着棚里的育苗盆，又看了看熟睡的儿子，忽然点了点头：“是啊，根在这儿，搬去再远的地方，心里也空落落的。”
晨光爬上玻璃棚顶时，小毛豆醒了，听见爹娘说不搬家了，立刻从阿月怀里跳下来，跑到“南洋香”旁边，用小手量了量幼苗的高度：“它好像长了一点点！”
大家都笑了，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泥土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南洋香”的新叶在光里轻轻舒展，像在回应着什么。阿月看着孩子雀跃的背影，忽然想起太奶奶说的“育苗先育心”——所谓育苗圃，从来都不只是培育花草的地方，它培育的是牵挂，是念想，是让每个离开的人，都能记住回来的路。
那天上午，小毛豆亲手把“南洋香”摆在了玻璃棚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放着苏沐雪画的画。风吹过棚顶的灯笼，光影在画上晃动，画里的人影和现实里的身影渐渐重合，像场永不醒来的梦。
阿月站在棚外，看着那盆小小的幼苗，忽然明白，育苗圃的故事之所以能延续，不是因为花草长得多好，而是因为总有这样的瞬间——有人把心埋进土里，有人用爱浇灌，让那些看似微弱的光，终能缀满星夜，照亮一代又一代人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