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育苗圃的竹篱笆上还挂着晨露,阿月提着木桶去井边打水,木勺碰到桶壁的脆响惊起了树梢的白鹭。井台边的青石板被 generations 的人踩得溜光,边缘处长满了青苔,她蹲下身系鞋带时,指尖无意间蹭到那些湿润的绿,凉丝丝的,像触到了谁的衣角。
“阿月姐,等等我!”小毛豆背着个布包从巷口跑过来,布包里露出半截竹笛,是昨天林峰给他削的。孩子跑得急,额前的碎发都汗湿了,贴在脑门上,“张叔让我跟你去采露水,说今天的露水最干净,能泡药茶。”
阿月笑着把他额前的头发捋上去:“慢点跑,露水又不会长腿跑掉。”她从竹篮里拿出两个空瓷瓶,“咱们去那边的玫瑰丛,张叔说带刺的花上结的露水性温,泡出来的茶不烈。”
玫瑰丛在育苗圃的西角,是太奶奶当年亲手栽的,如今长得比人还高,枝桠缠着竹架爬成面花墙。晨露挂在尖刺上,像撒了把碎钻,小毛豆踮着脚想摘最高处的那朵,被阿月一把拉住:“小心刺,太奶奶以前说,玫瑰的刺是护着花的,就像人心里的念想,得小心捧着。”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头,改用小瓷瓶接叶尖的露水,瓶口碰到叶子的声音像春蚕啃桑叶。阿月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想起太奶奶的日记里写过:“阿安总爱摘最高的玫瑰给我,说要把最好的都给我。有次他手被刺出血,还笑着说‘这花认主,知道我是给你摘的’。”
“阿月姐,你看这个!”小毛豆举着瓷瓶跑过来,里面的露水晃出细碎的光,“够半瓶了!”他的指尖被刺扎了个小红点,却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张叔说,用这个露水擦眼睛,能看见平常看不见的东西,是真的吗?”
阿月给他贴上创可贴,指尖触到孩子温热的皮肤,心里软软的:“大概是能看见心里想的东西吧。”她想起太奶奶临终前,总说看见太爷爷站在玫瑰丛前,穿着蓝布短褂,手里举着朵带露的红玫瑰,“就像太奶奶,总说看见太爷爷来接她了。”
两人提着装满露水的瓷瓶往回走,路过那棵老槐树时,看见楚嫣然正蹲在树下翻土。她今天穿了件靛蓝布衫,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手里的锄头一下下陷进土里,带出的土块上还缠着细小的根须。“这树下的土肥,”她直起身擦了把汗,额角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张叔说要种点益母草,等秋天收了,能给镇上的妇人做药。”
“我帮你!”小毛豆丢下布包就想去抢锄头,被楚嫣然笑着按住:“你那小胳膊细腿的,别闪着腰。”她从竹篮里拿出个布包,“刚去仓库找着的,太奶奶的针线笸箩,你看还有没用完的线团呢。”
笸箩是竹编的,边缘磨得发亮,里面放着几枚锈迹斑斑的顶针,一团团褪色的线球,还有半截没绣完的帕子。帕子上绣着朵玫瑰,针脚歪歪扭扭的,显然是刚开始学刺绣的人绣的。“太奶奶年轻的时候总绣不好,”阿月摸着那朵玫瑰,针脚里还卡着点干了的花瓣,“太爷爷就总说‘好看,比店里买的还好看’,其实是哄她呢。”
楚嫣然拿起帕子对着晨光看,绣线的颜色在光里透出温柔的粉:“我娘以前也总绣不好,我爹就说‘像刚发芽的草,有劲儿’。”她低头把线团绕整齐,“原来大人们都一样,爱哄人开心。”
苏沐雪抱着画夹过来时,正好听见这话,忍不住笑:“那是因为心里疼啊。”她翻开画夹,里面是幅未完成的画,画的正是这棵老槐树,树下站着个穿蓝布衫的男人,手里举着朵玫瑰,递给个穿碎花裙的姑娘,“我问过张叔太爷爷的样子,他说太爷爷总爱站在这里等太奶奶,一站就是大半天。”
画里的男人眉眼温和,姑娘的脸被画得模糊,却能看出微微歪头的温柔。小毛豆凑过去看:“这是太爷爷和太奶奶吗?他们在笑呢。”
“嗯,”苏沐雪用铅笔在姑娘的发间加了朵玫瑰,“张叔说,太奶奶每次来,太爷爷都会从怀里掏出朵刚摘的玫瑰,不管刮风下雨,从不落下。”她顿了顿,笔尖在纸上轻轻点了点,“就像现在,林峰哥总给你带糖葫芦,不管多忙都记得。”
阿月的脸微微发烫,刚想说什么,就听见林峰在巷口喊:“早饭好了!张叔熬了粥,还有昨天腌的萝卜干!”
小毛豆第一个冲了出去,布包里的竹笛掉在地上都没捡。阿月捡起竹笛,看见笛身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是林峰照着太爷爷的名字刻的。晨光穿过槐树叶,在笛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谁的眼睛在眨。
早饭摆在槐树下的石桌上,粗瓷碗里的粥冒着热气,萝卜干咸津津的,配着热粥正好。张叔坐在主位,手里拿着个旧账本翻着:“太奶奶当年记的账真仔细,连买根针都要记下来。”账本的纸页发黄发脆,上面的字迹娟秀,偶尔有几滴墨迹晕开,像是不小心滴上去的泪。
“这个月要给东边的王婶送药,她的风湿该犯了,”张叔用铅笔在纸上记着,“还有西边的李奶奶,上次说咳嗽,得给她备点枇杷膏。”他抬起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太奶奶以前就是这么记的,谁家需要什么,她都记在心里,比账本还清楚。”
阿月喝着粥,看着晨光里的老槐树,看着忙着给大家添粥的楚嫣然,看着低头修改画稿的苏沐雪,看着缠着林峰要糖葫芦的小毛豆,忽然觉得,育苗圃的日子就像这碗粥,看着平平淡淡,却藏着说不尽的暖。那些被时光埋起来的旧事,并没有真的消失,它们变成了玫瑰丛里的露水,变成了益母草的种子,变成了账本上的字迹,变成了每个人心里的念想,在新的日子里慢慢发芽。
吃完早饭,小毛豆拿着竹笛在树下吹奏,调子不成章法,却格外热闹。楚嫣然坐在石凳上继续整理针线笸箩,把顶针一个个擦干净。苏沐雪在画太奶奶的针线笸箩,阳光透过她的发梢,在画纸上投下细碎的金斑。林峰在给玫瑰丛浇水,水流过泥土的声音沙沙的,像太爷爷当年摘玫瑰时,花瓣落在地上的轻响。
阿月靠在槐树上,手里捏着那枚锈迹斑斑的顶针,忽然想起太奶奶日记里的最后一页写着:“日子就像这槐树,看着老了,根却在土里越扎越深,每片新叶,都是旧时光发的芽。”她抬头看着枝桠间的天空,白鹭掠过,翅膀带起的风拂过脸颊,像谁在轻轻说“别念着过去,往前看,日子长着呢”。
晨露渐渐干了,玫瑰花瓣舒展开来,露出里面嫩黄的蕊。阿月把顶针放回笸箩,站起身:“走了,去采益母草的种子,听说那东西生命力强,撒在哪都能活。”
大家笑着应和,脚步声、说笑声、竹笛声混在一起,惊起了槐树上的麻雀,却惊不散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温柔。育苗圃的日子,就这么在晨光里,在旧事新痕的交织里,慢慢往前走着,像老槐树的根,悄悄往土里钻,往远处伸,把每个平凡的瞬间,都酿成了值得念想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