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第一声蝉鸣钻进忆魂林时,苏沐雪正蹲在老木化成的那棵忆魂木下,给新栽的第二株幼苗浇水。泉眼的水流过竹管,在泥土里渗开细小的纹路,像极了《忆魂林记》里画的年轮草图。她指尖划过幼苗的第三片新叶,叶背上的绒毛沾着晨露,在阳光下亮得像撒了层碎银。
“该搭凉棚了。”楚嫣然扛着捆青竹从林子里钻出来,竹枝上的竹叶还带着潮气,风刃别在腰间,与竹节碰撞发出“沙沙”的响。她把竹捆往地上一放,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砸在脚边的药圃里——那里的止血花已经开得成片,紫褐色的花瓣上沾着蜂鸣,是林峰说的“夏初最盛时”。“仲裁者今早来看过,说这几株新苗怕晒,得搭个透风的凉棚,竹条要选东边朝阳的那片林子砍,韧性最好。”
林峰正蹲在凉棚旧址旁丈量尺寸,手里的竹尺沾着药草汁,在地上画出个四四方方的框。他脚边摆着几包草药,是刚从药圃收的驱虫草,晒干的草叶散发着清苦的香气,与忆魂木的甜香缠在一起,成了林子里独有的夏味。“凉棚顶得留半尺空隙,”他用石子在框边做记号,“既能挡正午的日头,又能让晨露渗进来。老木的笔记里记着,忆魂木幼苗得‘见三分日,饮七分露’才能长结实。”
苏沐雪把水壶往泉眼边放时,发现石缝里卡着片新脱的蝉蜕,透明的翅脉上还沾着点泥土。她想起奶奶日记里的话:“夏蝉蜕壳时,最是挣得慌,就像守林人接担子,疼过才飞得高。”指尖刚触到蝉蜕,对岸的竹林里突然传来“哗啦”一声,楚嫣然正挥着斧头砍竹,斧刃劈进竹节的脆响,惊得枝头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带落的竹叶飘了满池。
“这边的竹够直!”楚嫣然扛着根丈长的青竹往回走,竹梢在地上拖出浅沟,“你看这竹节,匀称得像用尺子量过的,搭凉棚准稳当。我爹说当年搭老钟的凉棚,用的就是这片林子的竹,抗得住暴雨。”她忽然低头看向竹根处,那里有圈浅浅的刻痕,像个简化的鹰头,“是楚家的标记!我太爷爷砍竹时总爱在根上刻这个,说‘认得出自家的竹,才护得住自家的林’。”
林峰已经把凉棚的立柱栽好了,四根青竹深深扎进土里,柱脚用石块夯实,石缝里塞着驱虫草的干叶。“刚在药圃摘了些薄荷,”他从布包里掏出个小陶罐,里面的薄荷叶片上还挂着水珠,“煮水喝能解暑,等会儿凉棚搭好,就在这儿摆个小桌,咱们歇脚时喝。”他忽然指着忆魂木的树干,那里新冒出个树瘤,形状像个蜷缩的人影,“像不像老木蹲在这儿看我们干活?”
苏沐雪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树瘤在斑驳的树影里确实像个人,怀里仿佛还抱着什么,仔细一看,竟是个被蝉蜕半裹的木牌——正是去年雪天找到的那枚三族图腾木牌,不知何时被人挂在了树上,牌沿缠着新抽的菟丝子,像给木牌系了条绿丝带。“是风刮上去的?”她踮脚够下木牌,发现背面多了几行小字,是楚嫣然的笔迹:“夏蝉鸣,新苗长,故人影,不曾忘。”
“我刻的。”楚嫣然扛着竹条走过来,脸上沾着竹屑,“昨天给老木那棵树松土时,见木牌掉在草丛里,就顺手挂上去了。你看这菟丝子,绕着木牌长,多像咱们仨围着老木听故事。”她忽然往林外喊了一声,“喂!把那捆麻绳扔过来!”
林外传来回应的吆喝声,楚家铁匠铺的伙计们正扛着铁支架往这边走,支架上缠着浸过桐油的麻绳,是防蛀的。“楚姐,族长让带了新打的铁钩,”领头的伙计把支架放下,挠了挠头,“说凉棚的竹条得用铁钩固定,不然台风天容易散。”
苏家的绣娘们也来了,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新绣的凉棚帘,蓝布上用银线绣着蝉和新苗,针脚细密得能数清蝉翅的纹路。“族叔说这帘子得挂在凉棚东头,”为首的绣娘展开布帘,银线在阳光下闪着光,“挡东边的热辣日头,留西边的晚风过堂,就像你奶奶当年给老木屋挂的帘子一样。”
林峰的师傅带着药童们来送新晒的草药,老人手里拄着根忆魂木拐杖,杖头的月长石在树荫里泛着柔光。“这是刚收的金银花,”他把药包递给林峰,“混着薄荷煮水,比单喝薄荷更解暑。”他忽然指着凉棚的角落,“那里得挖个浅坑,埋个陶瓮,盛着凉泉水,午时热得慌了,就把瓜果泡在里面,老木以前总这么干。”
搭到凉棚顶时,楚嫣然的斧头突然磕到块硬物,“当”的一声火星四溅。挖开泥土一看,是个锈迹斑斑的铜盒,盒盖刻着三族图腾,与木牌上的图案如出一辙。打开盒子时,里面飘出股陈旧的草木香,躺着三卷竹简书,分别用松绳、鹰羽、菊丝捆着,是三族的标记。
“是老木的笔记!”苏沐雪展开用菊丝捆着的那卷,竹简上的字迹已经发褐,却依旧清晰,记的是守林人的夏季活计:“六月初六,给忆魂木修枝,剪去向西的疯枝;六月十二,泉眼清淤,免得蚊虫滋生;六月廿四,听蝉鸣辨天气,蝉鸣急则有雨,缓则晴。”
楚嫣然展开鹰羽捆着的竹简,上面画着些奇怪的符号,仔细一看是风刃的使用诀窍:“劈竹时刃角偏三成,省力且竹茬齐;遇蛇时横挥刃,惊退即可,勿伤其命,蛇能护林草。”她忽然笑出声,“这是我太爷爷的笔迹!你看这‘勿伤其命’四个字,刻得比别的字都深,准是被老木念叨多了。”
林峰的竹简上记着草药图谱,每味药旁边都画着小小的蝉,标注着“蝉鸣始时采”“蝉蜕尽时收”。最末页还有段话:“守林人治林,如医者治人,需知草木性情,顺时顺势,不可强为。”字迹温润,是林家祖辈的风格。
日头爬到头顶时,凉棚终于搭好了。青竹为骨,蓝布为帘,四角挂着绣娘做的驱蚊香囊,里面装着驱虫草和薄荷,风一吹,香气漫出老远。楚家的伙计们在凉棚下摆上石桌石凳,凳面还贴心地垫了绣着三族图腾的棉垫;林家的药童们端来冰镇的薄荷金银花水,陶碗上冒着白气;苏家的绣娘们把三卷竹简挂在凉棚的竹柱上,用菟丝子缠着,像串会说话的风铃。
蝉鸣声越来越密,像无数把小锯子在林间拉响。苏沐雪坐在石凳上,翻开《忆魂林记》新的一页,画下凉棚的样子,旁边写道:“夏蝉初鸣,凉棚新成。老木的笔记里藏着三族的故事,我们的凉棚下,正续写着新的篇章。那些藏在年轮里的话,终被蝉鸣叫醒,顺着风,传遍了整个林子。”
楚嫣然喝着冰镇茶水,忽然指着忆魂木的方向,那里的树瘤在蝉鸣声里仿佛动了动,像在点头。林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阳光穿过凉棚的空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无数个跳动的音符。
“你听,”苏沐雪侧耳细听,蝉鸣里混着风声、水声、还有远处各族子弟的笑闹声,“多像老木在跟我们说话。”
风穿过凉棚的帘子,银线绣的蝉仿佛活了过来,在蓝布上轻轻颤动。竹柱上的竹简被风吹得“哗哗”响,像是在应和着蝉鸣,又像是在说:“接着往下写吧,林子里的故事,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