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忆魂林已经成了白茫茫一片,连空气都仿佛被冻成了冰晶,吸入肺里带着刺痛的凉。苏沐雪踩着及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年轮棚走,怀里的铜炉烫得能焐热胸口,里面煨着的米酒正咕嘟咕嘟冒泡,混着桂花的甜香从炉盖缝隙里钻出来,在冷空气中凝成白汽。
远远看见棚子透出昏黄的光,竹架上的冰棱被灯光映得像串水晶,楚嫣然正站在棚门口劈柴,斧头落下时带起的雪粉溅在她深蓝色的棉袄上,瞬间融成深色的印记。她动作利落,每一斧都精准地劈在木柴的结疤处,“咔”的一声脆响,木柴裂成均匀的两半,落在脚边的柴堆上。
“来了?”楚嫣然抬头时,帽檐上的雪簌簌往下掉,“林小子把火塘烧旺了,就等你这壶酒呢。”
苏沐雪掀开棚帘进去,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棚子里支着个用石头垒的简易火塘,火苗正舔着架在上面的铁釜,釜里炖着什么,发出“咕嘟”的声响,香气混着松木的烟火气,把棚子填得满满当当。林峰正蹲在火塘边添柴,他裹着件半旧的羊皮袄,鼻尖被熏得发黑,见苏沐雪进来,立刻直起身:“可算来了!我刚从地窖里翻出坛去年的梅子酱,就等米酒冲开了拌着吃。”
棚角堆着刚收的草药,用麻绳捆成小束,挂在竹架上滴水,水珠落在地上的陶盆里,发出“滴答”声。墙上钉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是三人一起列的开春计划——“三月育苗,四月拓圃,五月引水……”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各写各的,却奇异地凑成了完整的一页。
苏沐雪把铜炉放在火塘边的石板上,解开炉盖,米酒的甜香瞬间漫过烟火气。她用陶碗盛出三碗,往每碗里舀了勺梅子酱,推给楚嫣然和林峰:“快趁热喝,加了姜丝,驱寒。”
楚嫣然接过碗,指尖触到碗沿的热度,呵出一口白气:“今天去看西坡的幼苗,雪压得有点重,我在周围插了圈竹杆撑着,应该能扛过这夜。”她喝了口酒,眉眼舒展些,“就是南头那片老林,有几棵忆魂木的枝桠被雪压断了,得等雪化了修枝。”
“我下午去看过了。”林峰啃着块烤得焦黄的红薯,含糊地说,“断枝不多,就是有棵老木的主干裂了道缝,我用麻绳缠了三层,又糊了些泥巴,应该能稳住。”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对了,昨天去镇上换东西,见着个货郎,他说南边山坳有种耐寒的草籽,撒在幼苗周围能防虫害,我换了些回来,开春试试?”
苏沐雪接过油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些灰绿色的草籽,颗粒细小,带着股清苦的味。“这是‘雪底青’吧?老木的笔记里提过,说是能在雪地里发芽,根须还能固土。”她往火塘里添了块松节,火苗“噼啪”跳了跳,“正好东头那片新垦的地,土松,开春容易水土流失,撒这个刚好。”
棚外的雪还在下,风穿过竹架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倒衬得棚内更暖了。楚嫣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些晒干的野栗子,丢进火塘的余烬里:“烤几个栗子吃?去年烤的有点糊,今年我盯着。”
“别又忘了翻面。”林峰笑着打趣,“上次你烤的栗子,壳没焦,仁全成炭了。”
“那是风太大,火不稳!”楚嫣然瞪了他一眼,却还是时不时拨弄下火里的栗子,“对了,年后该给棚子加层竹板了,去年的旧板有点漏风,今年冬天再冷点怕是扛不住。”
苏沐雪点头:“我记下了,开春让镇上的木匠来量尺寸。还有药圃那边,得修道水渠,去年夏天旱,差点渴死半畦草药。”她喝了口米酒,看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忽然笑了,“你们说,等这几株幼苗长起来,咱们是不是该在林子里竖块碑?就刻‘三人守林处’,怎么样?”
林峰眼睛一亮:“好主意!我来刻字!保证比老木刻的还精神!”
楚嫣然撇撇嘴:“就你那歪歪扭扭的字?还是我来吧,去年给镇上祠堂刻的匾额,李掌柜还夸过呢。”
“你那是楷书,太板正!守林人就得有股野气,得用草书!”
“草书谁认得?刻了跟没刻一样!”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火塘里的栗子“啪”地裂开个口,冒出香甜的热气。苏沐雪笑着剥开个栗子,塞进楚嫣然嘴里,又丢给林峰一个,看着他们边嚼边继续拌嘴,忽然觉得这雪夜好像也没那么长了。
棚外的雪光映着竹帘,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在跳一支无声的舞。火塘里的柴渐渐烧成红炭,暖意顺着脚底往上爬,米酒的甜、栗子的香、烟火的暖,混在一起,成了这个冬夜最踏实的味道。
“对了,”苏沐雪忽然想起什么,从行囊里掏出本线装书,“我整理老木的遗物时,找到本他没写完的《忆魂林草木记》,后面还有几页空白,咱们接着写吧?”
楚嫣然凑过来看,书页边缘已经泛黄,上面画着各种草木的素描,旁边注着生长习性。她指尖划过其中一页,上面画着株刚发芽的忆魂木,旁边写着“守林人者,守其根,护其芽,待其参天”。
林峰把最后一块红薯塞进嘴里,拍了拍手:“写!不光写草木,还得写咱们怎么护着它们长大。等将来咱们老了,就让后来人看看,当年有三个傻子,在这林子里守了一辈子。”
雪还在下,但棚内的火塘烧得正旺,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红扑扑的。苏沐雪翻开书,在空白页上写下“冬雪夜,三人围炉,议来年事”,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浅浅的划痕,像在时光里刻下了个温柔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