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刚过,残雪还在墙角蜷着最后一点白,忆魂林的土已经先醒了。楚嫣然踩着木梯,把守岁棚的棉布幔子拆下来,竹架上还沾着冰碴,她却哼着小调,动作麻利得像只啄雪的雀儿:“你看这竹条,冻了一冬反倒更韧了,今年搭苗棚准结实。”
梯子下,林峰正蹲在新苗旁,手里捏着把小铁铲,小心翼翼地扒开根部的土。松针混合着去年的枯叶,在他指尖簌簌落下,露出底下嫩白色的新根——比年前又多冒了半寸,像一群偷偷探出的触须。“楚丫头快来看,”他扬着下巴喊,眼里闪着光,“这根须都缠上去年埋的鱼骨肥了,怪不得芽长得这么快!”
楚嫣然从梯子上跳下来,靴底在冻土上磕出轻响,凑过去一看,忽然笑出声:“你去年说鱼骨肥腥气,还跟我赌它不爱吃呢。”她指尖碰了碰新根,像怕碰碎似的,“这芽尖都泛着光了,比画册里画的还精神。”
苏沐雪抱着《忆魂林记》站在一旁,笔尖在纸上悬着,迟迟没落下。晨光从林隙里漏下来,在她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望着新苗顶端那片舒展的新叶——边缘的银边沾着点晨露,像撒了把碎钻,忽然低头在本子上写下:“正月廿三,新苗展叶一寸三,根缠鱼骨肥,触之微暖。”
“沐雪姐,快来帮我扶着竹架!”楚嫣然举着根青竹条朝她喊,竹条上还带着未干的竹沥,亮晶晶的。她们要给新苗搭个更高的支架,去年的竹架已经快跟不上它的长势了。
苏沐雪放下本子跑过去,指尖刚碰到竹条,就被楚嫣然拍了下手:“小心竹刺!这是今早刚砍的,我爹说新竹性烈,得先在火上燎燎才不扎人。”说着从灶房拎来个小火炉,把竹条架在火上轻轻转,青绿色的竹皮渐渐烘出点黄边,冒出淡淡的竹香。
林峰不知从哪儿摸来个陶罐,里面装着褐色的糊状东西,他用小勺子舀了点,往新苗根边的土里抹:“这是我娘用蚕沙和腐叶熬的肥,闻着臭,劲儿可足了。去年给老槐树抹了点,今年开春枝丫都蹿出半尺。”
“你倒是早说啊!”楚嫣然瞪他一眼,手里的竹条在火上燎得正好,她抽过来搭在支架顶端,“我刚往土里埋了把黄豆,会不会跟你这肥打架?”
“打架才好呢,”林峰嘿嘿笑,用手指把肥糊抹匀,“我娘说,肥分越热闹,苗长得越疯。你看这新叶,边缘都带点卷,就是憋着劲儿要长呢。”
苏沐雪蹲在旁边,忽然指着新苗的茎秆:“你们看,这里有层细细的绒毛,迎着光看是金的!”她伸手比了比,“比上周又粗了半指,《忆魂林记》里记的尺寸都快跟不上了。”
正说着,林家的药童们挎着竹篮来了,篮里装着刚采的迎春花,嫩黄的花苞挤在一起。领头的小药童举着朵半开的花跑过来:“林大哥!苏姐姐!楚姐姐!这花插在苗棚上吧,师傅说迎春开了,苗儿听得见春声,长得更欢。”
楚嫣然接过花,找了个青瓷小瓶插好,摆在支架旁,笑道:“这颜色配新叶正好,像给苗儿戴了串小铃铛。”
“对了,”苏沐雪忽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几张纸,“这是我整理的守苗笔记,你们看看——楚丫头记的竹架高度,林峰记的施肥日子,还有每次新叶展开的时辰,都凑齐了。”
纸上用不同颜色的笔迹写着:
“正月初五,竹架高五尺二寸,新苗高尺半”(楚嫣然的字带着点锋芒)
“正月十二,施鱼骨肥,叶尖微颤,似有感知”(林峰的字圆滚滚的,像他的笑脸)
“正月十七,晨露重,新叶沾珠,共七片”(苏沐雪的字娟秀,旁边画了片小小的叶形)
楚嫣然接过笔记翻了翻,忽然指着其中一页:“哎?你这儿记着‘正月初十,苗旁土中发现蝼蛄’,我怎么不知道?”
“那天你去镇上换竹条了,”苏沐雪笑着指林峰,“是他用烟丝泡水灌进蝼蛄洞,把那虫子熏跑的。他还说别告诉你,怕你嫌他用的法子土。”
“谁说土!”林峰脸一红,挠挠头,“烟丝水可管用了,我爷以前就用这招护菜苗。你看这根须周围,干干净净的,连个虫眼都没有。”
楚嫣然把笔记往他怀里一塞:“罚你今天把竹架再加固三道,不然我就把你用烟丝水的事写进林家的药谱里,标上‘土法妙用’。”
“别别别!”林峰连忙摆手,扛起竹梯就往支架那边跑,“我这就去加固,加五道都行!”
苏沐雪看着他的背影笑,又低头翻开《忆魂林记》,在新叶展开的那页画了朵迎春花,旁边写道:“春声顺着根须爬,新苗踮着脚听,连绒毛都在数日子——离抽枝长节,不远了。”
阳光越升越高,照得新苗的银边叶亮闪闪的。楚嫣然在支架上缠了圈红绸,风一吹,绸带扫过新叶,像是在轻轻拍打;林峰加固完竹架,正蹲在地上给新苗画像,笔尖在纸上蹭出沙沙声;药童们围着青瓷瓶里的迎春花,小声数着花苞的数量。
苏沐雪把笔记收进包里,指尖碰到包底的旧清单——太奶奶写的“寅时添松针”那行字,墨迹已经淡了,却像有温度似的。她望着新苗顶端那片最嫩的叶尖,忽然觉得,这林子里的每一阵风、每一缕光,都在帮着记故事,记着谁添了把肥,谁搭了根竹,谁在晨光里数过新叶的纹路。
而这些故事,正顺着新苗的根须,悄悄往土里钻,要在来年的年轮里,刻下更深的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