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雷声在忆魂林上空滚过第三遭时,防寒棚的稻草顶已洇出片淡淡的绿。那绿不是苗,是从棚角砖缝里钻出来的青苔,嫩得能掐出水珠,顺着竹架的纹路蜿蜒,像谁用翡翠色的笔描了道细边。
林峰蹲在青苔旁,指尖悬在半空迟迟没落下。晨露沾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晶,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青苔边缘新冒的嫩芽——比针尖还小,透着点玉色的透亮。“这苔长得真急,”他喃喃道,“像赶着要给棚子披件绿衣裳。”
“别碰。”楚嫣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怀里抱着那本磨破了角的《守夜札记》,纸页被晨风吹得簌簌响。她翻到折了角的那一页,指着泛黄纸面上的墨迹:“你看光绪年间那个守夜人写的:‘棚生青苔,是地气醒了,土下的籽该伸腰了。这时候动苔,等于惊了苗的梦。’”
札记上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锄头,旁边用朱笔注着行小字:“惊蛰后三日,土松三寸,苗出得齐。松深了伤根,浅了碍长,得像给娃娃梳头发似的,轻手轻脚。”
苏沐雪正蹲在最东头的土垄边,手里捏着片竹篾——是用去年苗棚的旧竹架削的,边缘被砂纸磨得光滑。她用竹篾轻轻划开表层的冻土,土块裂开的瞬间,一道嫩白的芽尖猛地顶破了壳,像只刚睡醒的小兽,抖了抖沾在身上的湿泥,在晨光里微微发颤。
“出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发紧,赶紧把竹篾放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碎土。芽尖顶带着三分乳白,往下渐变成玉色,茎秆细得像根银线,却挺得笔直,仿佛下一秒就要蹿高半寸。
楚嫣然和林峰凑过来,三人围着这株新苗蹲成个圈,马灯挂在棚顶的竹钩上,昏黄的光落在他们脸上,映出各自眼里的亮。火塘早就熄了,只剩堆青灰色的灰烬,昨夜融化的雪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里面盛着三个脑袋的影子,随着呼吸轻轻晃。
“和札记里画的分毫不差。”楚嫣然翻开札记对照,上面的手绘新苗旁边标着:“芽顶三分白,茎如银丝,是好苗。见此苗者,当记‘三分养,七分等’。”她指尖划过纸面,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棚角的木箱跑。
木箱是从祠堂搬来的老物件,桐木的,边角被虫蛀了几个小洞,却依旧结实。楚嫣然从箱底摸出个蓝布包,解开三层绳结,里面露出三副小锄头——铁头锈得发红,木柄却被摩挲得油光锃亮,握在手里温温的,像揣了块暖玉。
“这是我太爷爷年轻时用的。”她拿起一副递给林峰,木柄上刻着个小小的鹰爪印,“他说‘春锄要轻,像给苗挠痒痒’,劲大了会把刚冒头的苗摁回土里去。”
林峰握着锄头试了试,铁头碰在土上,发出“噗”的轻响,只陷进去半寸。他忽然觉得这锄头的重量刚刚好,仿佛前几辈人用了几十年,早就把力道揉进了木柄里。“你看这土,”他用锄头轻轻敲着垄边,“冻了一冬,看着硬,其实内里已经酥了,一敲就散。”
土块簌簌落下,露出更多蜷着的芽尖,有的刚顶破壳,有的已经舒展了半片叶,像撒在土里的星星,忽然被人拂去了蒙尘。苏沐雪发现有株苗的根须正缠着块碎木炭——是去年冬夜守棚时,楚嫣然撒在土里的。
“札记里说‘根须喜暖,炭块引之’,果然没错。”她掏出个小陶罐,往根须旁又撒了些细碎的木炭,“再掺点火塘灰,能防蛴螬。我太奶奶的日志里记过,她当年总把烧剩的炭渣敲碎了埋在苗根边,说‘炭是火的骨头,能给苗壮胆’。”
棚外传来竹篮碰撞的脆响,是林家的药童们来了。为首的小药童举着个装满蒲公英的篮子,趴在棚门口往里瞅,羊角辫上还沾着草屑:“林大哥!楚姐姐!苏姐姐!你们看我们采的公英,师傅说泡水喝能败火,给守苗的人解乏!”
楚嫣然笑着摆手:“快进来歇歇,外面风大。”她从怀里摸出块烤玉米——是昨夜火塘里留的,用布包着还温乎,“给你们当零嘴,甜得很。”
小药童们挤进来,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土垄上的新苗。最小的药童伸手就要碰,被苏沐雪轻轻拦住了:“别碰哦,苗刚醒,怕生。”她翻开札记给孩子们看,“你看这人写的:‘新苗如稚子,碰一下,蔫半天’,咱们得远远看着,等它长壮实了再跟它打招呼。”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捧着烤玉米蹲在一旁,嘴里的咀嚼声混着棚外的鸟鸣,像支轻快的曲子。林峰忽然指着棚外的田埂:“王爷爷来了。”
只见邻村的老药农牵着牛,正慢悠悠地往这边走。牛身后拖着张木犁,犁铧翻起的土块里,藏着星星点点的绿,是早醒的草芽。“他说要把东边那片荒地翻出来,”楚嫣然说,“等咱们的苗分株了,就移些过去种,说要让忆魂林的绿,往村头再延半里地。”
苏沐雪把新写的札记放进木箱,纸页上记着:“宣统三年惊蛰,第一株苗出,芽顶三分白,浇雪水一瓢,松轻土三寸。青苔生东南角,长三寸,地气确醒。”她特意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锄头,像楚嫣然太爷爷画的那样,只是把歪歪扭扭的线条画得更规整了些。
楚嫣然忽然翻到札记中间某页,上面的字迹被水浸过,有些模糊:“光绪七年春,苗出七株,邻棚张老送樱桃花半筐,言‘樱花开,苗开怀’。是日,分三株移至东圃,今已亭亭如盖。”她转头对苏沐雪笑:“咱们也该给王爷爷备份礼,就送去年收的花籽吧,让他也种几株。”
林峰从药箱里取出个青瓷瓶,倒出些灰白色的粉末:“掺点这个,是按《岛药图谱》配的驱虫粉,混着艾草灰和苦楝树皮,能防地老虎啃根。我太爷爷当年种药苗,就靠这方子,苗长得比别家壮半圈。”
苏沐雪找了块靛蓝的土布,是太奶奶织的,边角绣着朵小雏菊。她把花籽和药粉包进去,用麻绳系了个“盘长结”——苏家的老手艺,说能“结住福气”。“再附张纸条吧,”她说着提笔写道,“光绪七年的樱桃花落了又开,咱们的花籽也醒了,愿它们在新地方,长得比在忆魂林还热闹。”
三人往外走时,朝阳刚漫过忆魂林的树梢,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三根扎在土里的桩。小药童们跟在后面,举着蒲公英吹散,白色的绒毛乘着风飞,有的落在新苗上,有的飘向远处的田埂。
楚嫣然忽然停住脚步,指着育苗圃东边的竹架:“你们看!”只见三只蓝翼虫正围着一株新苗打转,翅膀的蓝光映着嫩芽,像在跳支古老的舞。虫翅扇动的声音很轻,却像鼓点似的,敲在每个人心上。
“札记里说‘蓝翼虫认苗,苗必旺’。”林峰轻声说,从怀里掏出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晒干的虫翅粉,“这是去年收的,给它们撒点,算是认亲的礼。”
粉未落在虫翅上,蓝光忽然亮得晃眼。苏沐雪翻开《护苗日志》,在新的一页画下蓝翼虫的舞姿,旁边写道:“惊蛰虫舞,新苗破土。老锄头磨亮了新茧,旧札记写满了新事,连青苔都知道,该往暖处走了。这土里藏的哪是籽,是一茬茬人的盼头,裹着雪水,沾着炭灰,等春风吹到第三遍,就忍不住探出头,说声‘我来了’。”
风穿过棚顶的缝隙,带着蒲公英的白、樱桃花的粉、新翻泥土的褐,在三人鼻尖打了个转。远处的牛铃“叮当”响,老药农的吆喝声混着孩子们的笑,漫过田埂,漫过忆魂林的边缘,像在给新苗的故事,起了个悠长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