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清晨推开门时,育苗圃已经成了白茫茫一片,竹架上的油布积了半指厚的雪,像裹了层棉花。我踩着没过脚踝的雪往圃里走,每一步都陷得很深,雪沫子顺着裤脚往里钻,冻得骨头缝都发疼。
“慢着点!”身后传来楚嫣然的声音,她裹着件驼色的旧棉袄,手里拎着个竹筐,筐里是刚煮好的姜茶,“雪底下有冰,昨儿傍晚就该撒点草木灰的,偏你说‘雪软,踩着舒服’。”
我回头时,她已经追了上来,筐沿上挂着的棉布巾扫过积雪,簌簌往下掉雪粒。“你看这雪,把苗架压得都弯了腰。”她指着东边那排竹架,果然见几根细竹条已经被雪压得低垂,最顶上的油布塌下来一块,像个瘪了的馒头,“赶紧去拿竹竿撑一撑,别等雪化了再处理,竹条该发霉了。”
正说着,苗圃门口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林峰扛着捆松木杆走来,棉帽上落满了雪,像顶白绒帽。“张叔说这松木杆结实,比竹竿撑得住。”他把木杆靠在苗架旁,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我刚去仓库看了,去年那批草绳还在,够把油布重新绑一遍。”
“算你机灵。”楚嫣然从筐里拿出个粗瓷碗,往里面舀了勺姜茶,“先暖暖手,我去叫孩子们来帮忙扫雪。”
没过多久,苗圃里就热闹起来。小毛豆裹得像个圆滚滚的棉花包,举着把比他还高的扫帚,在苗架间跑来跑去,扫帚尖时不时勾到油布,惊得雪块“噗噗”往下掉,溅了他一裤腿。“我扫到个硬东西!”他忽然蹲下去,小手在雪地里扒拉着,从苗架底下摸出个圆滚滚的东西,裹着层薄冰。
“当心是石头。”苏沐雪走过去,帮他擦掉上面的雪——居然是去年那个陶瓮,不知什么时候从仓库滚了出来,瓮口结着层冰碴,瓮身裹着圈干草,想必是被夜里的风吹到了这儿。“你看,”她指着瓮底的缺口,“去年摔的那个豁口还在呢,倒是没冻裂。”
“这里面是不是还有籽?”小毛豆踮着脚往瓮里瞅,被楚嫣然拍了下后脑勺:“别乱碰,张叔说这瓮得晾透了才能装东西,不然要长霉的。”她把陶瓮搬到背风的墙角,用棉布擦去上面的雪,忽然“咦”了一声,“你们看瓮口的布塞,好像有点湿。”
我凑过去摸了摸,布塞果然潮乎乎的,还带着点泥土的腥气。“难道是雪水渗进去了?”林峰也走了过来,用手指敲了敲瓮身,声音闷闷的,“听着不像空的。”
楚嫣然犹豫了下,还是把布塞拔了出来。一股淡淡的谷香混着雪气飘出来,瓮底居然铺着层干稻草,里面躺着几十粒饱满的种子,是今年夏天收的油菜籽,被雪水浸得半湿,却没发芽,反倒透着点韧劲。“这是……张叔放的吧?”她拿起粒种子,放在手心里搓了搓,“还挺硬实,没被冻坏。”
“肯定是他。”苏沐雪笑着翻开记录本,在上面画了个陶瓮,旁边写着“冬至,瓮藏油菜籽,雪浸而不腐”,“上次他还说‘油菜籽抗冻,雪底下埋一埋,开春种下去准能长’,原来是真的藏在这儿了。”
说话间,张叔踩着雪来了,手里拿着把锨,看见陶瓮时笑了:“还是被你们找着了。这籽得雪水浸过才好发芽,老法子错不了。当年你太奶奶种油菜,就爱在冬至把籽埋雪地里,说‘雪水是甜的,籽喝了长得欢’。”
“那咱们现在就种吗?”小毛豆举着小铲子,鼻尖冻得通红,“我想把籽种在陶瓮旁边,让它们认认家。”
“不急。”楚嫣然从仓库翻出些旧报纸,把油菜籽摊在上面,“得先晾干,不然种下去要烂根的。”她把报纸铺在苗架上,阳光透过雪雾照下来,在报纸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籽粒上的水珠很快凝成了小冰晶,像撒了层碎钻。
林峰已经用松木杆把塌下来的苗架撑好了,正拿着草绳重新固定油布。“这雪一时半会儿化不了,”他拍了拍手上的雪,“得把油布边缘压实,不然化雪的时候水要往苗根里渗。”他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铁钉,是去年修苗架剩下的,锈迹斑斑却还结实,“用这个把油布钉在木杆上,比绳子牢靠。”
苏沐雪举着记录本,正蹲在那株带花苞的苗旁,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落下。“怎么了?”我走过去看,只见苗株最顶上的花苞裂开了道缝,里面的花蕊沾着点雪粒,居然没被冻坏,嫩黄的颜色在白雪映衬下,像块融化的黄油。“它好像在笑。”苏沐雪轻轻碰了碰花苞,雪粒簌簌落下,“去年这个时候,它还只是个小芽呢。”
“可不是嘛。”张叔蹲在陶瓮旁,用锨把周围的雪铲开,露出底下的黑土,“这土得松一松,雪化了好透气。你们看这土,黑得发亮,是去年秋天翻了三遍的,混着草木灰和碎秸秆,肥着呢。”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晒干的骨粉,“撒点这个,开春油菜长起来,能比别处高半尺。”
小毛豆和几个孩子已经拿着小铲子在旁边挖小坑了,雪落在他们的棉帽上,像戴了顶白帽子。“楚阿姨,这样挖行吗?”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铲子问,坑边堆着的雪沾了她一脸,“够深吗?”
“再挖深点,”楚嫣然走过去,握着她的手往下压了压,“雪水渗得深,根才能扎得牢。”她的袖口沾着雪,却毫不在意,手指冻得通红,指导起孩子来却格外耐心,“你看,这样斜着挖个坡,雪水顺着坡流进去,根就喝得到水了。”
我帮着林峰固定油布,他手里的铁钉敲得“砰砰”响,震得油布上的雪簌簌往下掉。“你看这钉子,”他举起一枚锈得最厉害的,“去年用它钉过竹片,现在还能用,比新钉子牢。”阳光照在锈钉上,居然反射出点温润的光,像块老玉。
“可不是嘛,”苏沐雪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的记录本上多了幅画:陶瓮旁的小坑,坑里的油菜籽,还有孩子们冻红的小脸蛋,“老物件就是这样,看着不起眼,用着却踏实。就像这雪,看着冷,其实是在给土地盖被子,等开春一化,全是养苗的好水。”
张叔已经把骨粉撒进松好的土里,正用锨把土和雪拌匀。“你们太奶奶说过,‘雪是老天爷给的肥’,这话一点不假。”他直起身时,棉袄后背已经被汗浸湿,冒着白气,“当年她在雪地里种油菜,就是这么拌土的,说‘土得带着点雪气,籽才肯醒’。”
楚嫣然把晾干的油菜籽收进个小布袋里,布袋是去年装棉花的,边角都磨破了,她却宝贝得很。“等雪化透了,就把籽种在陶瓮周围,”她指着瓮身上的豁口,“让它们从这儿往外长,就像这瓮在给苗当靠山似的。”
夕阳西斜时,雪终于小了点。苗架被松木杆撑得笔直,油布上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青绿色的苗叶,沾着冰晶,像镶了层银边。陶瓮被挪到了苗株旁,瓮口对着花苞的方向,像在守着那点即将绽放的嫩黄。孩子们的小坑里都埋下了油菜籽,上面插着他们刻的小木牌,牌上歪歪扭扭写着“加油长”“要开花”。
苏沐雪的记录本最后画了个大大的太阳,旁边写着:“雪盖三层被,苗株睡得香。旧瓮藏新籽,开春叫醒它。”我凑过去看时,她忽然指着远处的田埂笑:“你看,去年那排小树苗,现在都能挡雪了。”
果然见田埂上的树苗已经长得比人高,枝干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在地上堆出小小的雪堆,像给树苗穿了双白靴子。风过时,树枝轻轻摇晃,雪粒落在苗圃里,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应和孩子们的笑声。
回程时,楚嫣然拎着空了的竹筐,筐沿上的姜茶渍结了层薄冰。“你说这陶瓮,”她忽然开口,“明年会不会长出小苗来?从那个豁口里钻出来,绕着瓮身爬。”
“肯定会。”我想起刚才埋下的油菜籽,想起孩子们木牌上的字,想起张叔说的“雪水是甜的”,忽然觉得这雪一点都不冷了。“就像这苗株,去年还怯生生的,今年不就敢顶着雪开花了吗?”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楚嫣然的旧棉袄上,像撒了把糖。她忽然笑出声,声音在雪地里脆生生的:“可不是嘛,老物件带着新希望,这日子啊,就像这油菜籽,埋在雪底下看着冷,其实根早就悄悄在土里使劲了。”
育苗圃的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雪雾洒出来,照着那排挺直的苗架,照着墙角的陶瓮,照着苗株上那朵顶着雪的花苞。我忽然想起太奶奶日记里的另一句话:“冬至不是终点,是给春天攒力气呢。”原来所谓的等待,从来都不是空等,是把旧的暖着,把新的藏好,等着雪化时,让所有的力气都冒出来,热热闹闹地长。
那天的雪下到后半夜才停,据说张叔又去了趟苗圃,给陶瓮盖了层厚厚的稻草。而苏沐雪的记录本最后,多了行小字:“雪落无声,却把春天藏在了瓮底。”